曾经大学生被视为社会精英,承载着高期待。但随着教育普及与就业竞争加剧,“学历贬值”“就业难”等现实问题逐渐削弱了大学生头上的光环。而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大学生可能面临着更加严峻的挑战。
网络上,我们常听到大学生“淡淡的死感”“老鼠人”“碎掉了”等自我描述。2016年,北京大学心理健康咨询中心主任徐凯文提出“空心病”概念,2020年《心理学进展》期刊发布《大学生生命意义感现状调查与对策探讨》一文,指出大学生生命意义感水平属于中等偏低水平,具有明确的生活目标及意义的大学生仅占11%。
2025年9月16日下午,由北京益微青年公益发展中心和共益资本论联合举办的媒体沙龙在北京举行。本次沙龙以“被困住的生命力:乡村夏令营如何让大学生‘活’过来”为主题,汇聚了高校教师、公益组织代表、乡村教育工作者、企业代表和大学生志愿者,共同探讨当代大学生面临的生命力困境及破解之道。
大学生群体面临多重压力,正在丧失生命力
活动伊始,南京师范大学心理教师王佳莹围绕当代大学生的心理现状,从自我探索、情绪困扰和人际关系三个维度展开分析。她从自己作为心理咨询师的临床观察和教学实践出发,指出当前大学生普遍面临自我同一性缺失的困境。由于中学阶段的应试压力及家庭约束,许多学生将青春期应完成的自我探索任务延迟至大学,导致他们在面临人生选择时陷入迷茫,甚至出现“45度青年”“眼里无光”等无力感。
王佳莹分享了学生在作业中的自我描述,“我不再喜欢想象,准确的说,我失掉了想象的能力。我不理解学习是为了什么,尽管我在家人期望下努力学习;我不知道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高考完,我有过一段非常茫然、不知所措的时期……我不知道中式教育带给我的是什么,除了考试我什么都不会”。
关于情绪问题,王佳莹认为约30%的大学生存在焦虑或抑郁症状,主要表现为持续自我攻击、过度比较和躯体化反应。她认为,这类情绪问题与社会竞争压力加大、家庭情感教育缺失及个人调节能力不足密切相关,许多学生一方面渴望优秀,另一方面却难以接纳普通的自己。
人际关系方面,她指出当前大学生普遍存在“孤独常态化”和“工具化交友”倾向。竞争环境使得信任难以建立,宿舍关系多停留在“搭子”层面,亲密关系难以深化,而社交媒体进一步加剧了性别间的隔阂与误解。
王佳莹呼吁媒体与社会公众不要简单质疑“年轻人怎么了”,而应关注他们所处的现实困境,提供更多情感支持与自我探索的空间,帮助他们寻找出口。她最后引用一名学生的课堂反馈,强调“开一扇窗”的重要性——即创造更多能让年轻人感受到美好与可能性的环境。
乡村夏令营:提供三重突破的实践空间
益微青年通过乡村夏令营为大学生提供了突破这些困境的可能。在沙龙上,益微青年总干事李强分享了该机构通过开展乡村夏令营,支持大学生生命力成长的实践。
李强介绍说,益微青年开展的乡村夏令营不同于传统支教活动,不补课、不说教,而是通过小组活动、团队协作和创造性任务,构建一个让大学生和乡村儿童“双向赋能”的场域。大学生自发组队,把精心准备的乡土、运动、生命教育等主题活动带到乡村孩子的家门口。夏令营让年轻人有机会脱离“卷不动、躺不平”的状态,重新体验被信任、被需要的感觉;孩子们则在互动中获得关注与自信,打破沉默与封闭。
益微青年通过三个层面的项目设计,为大学生构建系统性支持体系。首先是“沉浸式培训”:在乡村夏令营前开展志愿者营会,通过团体游戏、倾听练习和角色扮演等参与式活动,让大学生先于儿童体验被看见、被接纳的感觉。其次是“全过程陪伴”:每位骨干志愿者都配备同伴导师角色和知识库,提供从方案设计到活动实施的全程支持;最后是“结构化反思”:通过例会复盘、生命故事梳理和成果展示等,帮助参与者将体验转化为认知改变。这种创新模式正在产生切实改变:一名工科志愿者在营会中找回了“最像自己的三天”;一位志愿者从逃避乡土到主动和村民打招呼,找到了与家乡的联结;更有参与者明确了自己的职业使命,放弃名校机会,选择扎根乡村职校。
李强表示,一次短暂的乡村夏令营,很难撼动高中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教育影响,但它提供了三种稀缺价值:一是支持年轻人在有限环境中主动创造,打破标准答案;二是重建人与人之间的真实联结,对抗原子化竞争;三是打开对生命多样性的想象,超越分数评价体系。这些实践为青年人创造释放生命力的空间提供了一种可能性。据介绍,益微青年13年来已服务2万多名大学生,支持他们开展了上千场乡村夏令营。
真实案例:大学生在乡村夏令营中的转变
来自中国地质大学(武汉)的大学生傅宜君,分享了她在益微青年乡村夏令营中的心路历程。这位来自湖南小镇的姑娘,曾将“考大学”视为逃离原生家庭的唯一途径,却在如愿进入大学后陷入更深层的迷失。
“保研成功那一刻,我仿佛走到了某种尽头。”小傅回忆道。在优绩主义驱动下,她不断追逐证书和荣誉,却无法回答“我是谁”的根本问题。转折发生在2023年参与益微青年的乡村夏令营项目。
在志愿者集训营中,她首次体验到不同于大学等级制的人际关系。培训师持续追问“你的感受是什么”,联欢时所有人自然起舞,任何想法都被允许表达。两个瞬间尤其令她震撼:共读诗歌《孩子的一百种语言》时,她意识到教育本应守护百种可能;讨论“孩子如何称呼志愿者”时,她顿悟“老师”代表权威,而称呼昵称意味着更平等的关系。
这种理念在乡村夏令营中得到实践。她带着孩子们探索集市、认识农作物,通过乡土课程发现家乡之美。这种教育方式意外地治愈了她自己——夏令营后她重返家乡,第一次听到小学学历的母亲感叹“天上的云、泥土的芬芳很美”。这个瞬间让她意识到,自己长期忽略了“附近”的价值。
如今的小傅不再羞于出身,而是坦然宣称“我是乡村的女儿”。她认为乡村夏令营赋予她三重礼物:自我认同、重建关系的能力,以及选择成长方式的勇气。在她看来,真正的教育不是逃离,而是回归——与故乡和解,与真实的自己相遇。
就读于哈尔滨工业大学(威海)的张天齐十年前曾是参加了益微青年乡村夏令营的儿童,如今成为了一名志愿者,她通过视频分享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2015年冬,六年级的天齐首次参加益微青年冬令营。在她记忆中,志愿者“哥哥姐姐们仿佛无所不能的超人”,他们带来的新颖课程和鼓励式教育,让这个不敢发言的小女孩第一次勇敢地站在众人面前分享自己的手工作品。更珍贵的是,这些志愿者让她认识到:课堂不仅限于课本知识,课外同样有值得探索的重要世界。
这段经历在她心中埋下了种子。她珍藏志愿者信件六年之久,并将“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作为自己的成长目标。2023年暑假,已成为大学生的天齐看到益微青年的志愿者招募信息后,立即与同学组队回到家乡,带领孩子们开展探索家乡的活动。
角色转变带来了全新的成长体验。天齐发现,当年的“超人”志愿者其实也只是“在探索世界的年轻人”,而她自己从接收者转变为创造者后,获得了更多元的收获:当她设计的课程激起孩子们的好奇心时,她体验到创造带来的充实感;在解决活动中的各种问题时,她建立了跳出学校评价体系的自我认同。这个双向滋养的过程,既让乡村儿童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也让大学生志愿者通过实践教育获得了成长的正反馈。正如天齐所说,乡村夏令营不仅让孩子们释放活力,更让大学生“跳出困局,获得真正的成长”,在给予与创造中找到未来的方向。
共建支持青年成长的生态系统
在围绕大学生困境与成长支持的圆桌对话中,益微青年副总干事王晨雪和三位嘉宾从社会组织、乡村小学、高校与企业的视角,共同探讨了如何以乡村夏令营为起点构建支持青年成长的空间,并呼吁构建更多元的支持体系。
甘肃定西漳县三岔镇许家门小学原校长杨建波以多年承接夏令营的经验指出,乡村夏令营实现了教育与生命的“双向闭环”。对乡村儿童而言,夏令营通过艺术、科学等课程释放心理压力,唤醒情感需求;对大学生而言,则是团队协作、意志力与社会责任的锤炼场。他特别强调,大学生在直面乡村现实的过程中,得以重新审视自我困境,获得价值观的重塑。“现在的教育从幼儿园开始,逐步到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是个线性的过程,而夏令营形成了闭环点,将大学生、小学生的双向需要结合,把线性的东西变成环性的东西,这就是它的意义。”
南京师范大学心理教师王佳莹结合自身支教经历,提出青年需要在“黑暗隧道中寻找光”。她认为,许多大学生陷入“咨询室依赖”,却缺乏走出去的勇气和机会,大学生不仅需要心理咨询室的支持,更需在真实世界中实践、失败、修复,从而获得自信与勇气。她呼吁高校减少单一评价标准,提供更多元的成功范式,“让每个学生的独特价值都能被看到”。
纬度传媒合伙人王璇从企业视角指出,大学生面临的核心问题是信息壁垒与实践脱节。她举例说明,许多学生因缺乏自我和职业认知而选择错位,“浪费了才华”。高校的职业指导内容模板化,学生因信息壁垒难以了解多元职业路径,企业合作也因实习机制不灵活难以深入,“我特别希望能够减少企业和学校之间的壁垒,不管大大小小的公司都能够让大学生进入并和他们介绍自己的行业和工种,大学生的眼界打开了,想象空间大了,对自己职业选择的迷茫性就会减少几分。”同时,王璇认为像乡村夏令营这样的实践活动有利于提升大学生的沟通能力、交际能力、耐挫能力等,对于大学生进入职场十分有帮助。
在肯定乡村夏令营价值的同时,嘉宾们深入剖析了各自在支持青年成长中面临的系统性困境。这些局限性揭示了单一力量难以回应当代青年问题,亟需构建多元支持体系。
从基层实践看,乡村夏令营面临资源匮乏的现实挑战。大学生团队在夏令营期间常遭遇生活物资短缺、住宿简陋、医疗支持不足等困难,活动落地依赖校长等热心支持的个人协调,缺乏制度化支持。高校与社会力量之间也存在“透明墙”,高校对大学生参与外部活动有限制,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大学生参与校外实践。
从社会力量看,2022年《中国乡村夏令营行业扫描报告》显示,全国有至少40余家运营乡村夏令营的一线公益组织。但据益微青年估算,在所有参加“三下乡”教育类行动的大学生中,仅有10%能够得到专业公益组织支持。同时,国内也有一批专门关注和支持青年成长的组织,比如助力职业生涯教育的职慧、赋启青年,支持青年参与社会议题或者促进社会公平的益微青年、微辣青年、PEER毅恒挚友等。《2021-2022年度中国青年发展行业扫描报告》显示,关注和支持青年成长的69家机构中,约80%的全职工作人员在10人以内,规模较小。公众常认为大学生不属于“弱势群体”,导致该领域缺乏资金与关注。可见,青年支持行业本身也面临边缘化困境。
这些局限性表明,大学生的成长需要教育系统、企业、社会组织与政府的共同参与,才能为青年创造更广阔的成长生态,让他们获得走出校园、走进社会、在实践中全面成长的机会和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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