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不想上学了。”纪录片里,孩子的一句话掀起家庭风暴。
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院长陆林在2024年的公开讲话中指出,中国6至16岁儿童青少年精神心理疾病总患病率为17.5%,高于成人各类精神疾病终生患病率的16.6%。另据《2024儿童青少年抑郁治疗与康复痛点调研报告》,在接受调研的1232个家庭中,过半数孩子有休学经历,首次休学的平均年龄不足14岁。
回应这一现状,“北上广深”等大城市的医院纷纷开设新业务,北京儿童医院的“拒绝上学门诊”10个月接诊近万人次,还因为网友热评彻底火了——“请问哪里有拒绝上班门诊?”一句戏言,在公共场域搅起复杂情绪:享受最多资源的“阿尔法世代”,逃避可耻但有用?
厌学是病吗?厌学的终点,是复学还是辍学?正值开学季,凤凰网公益访谈多位教育从业者。他们中有公立学校的心理老师和任科老师,也有创新教育的探索者。他们在校园围墙内外,尝试发现,是什么卡住了孩子,也试图在厌学发生前,为孩子织一道网。他们为学生,也为自己追问:换一条路,有那么可怕吗?
图源:电影《小孩不笨2》
看见被卡住的孩子
制定教学目标、和班主任开会、梳理学生档案……距离开学还有一周,一水已经开始连轴转。她是北方某超一线城市重点中学的心理老师,最近几年,每到开学季,她都会投入一项重要工作——和休学回来的孩子做一对一谈话。
厌学的孩子何时起变多了?王雷和一水在同一个城市。2009年,王雷从南方来到现在的学校,这位曾经的思政课老师,有了专属心理室。沙盘游戏好玩,孩子们下课会跑来问王雷,“老师,我什么时候能来?”王雷回,“那你得预约”。她还记得,很多孩子玩着玩着就掏心了,小小八平米里,流淌少年的心事。
“我工作前十年接触到的孩子,也有学习压力,但没有说不来(上学)。”王雷回忆,那会孩子最常面临的,无非是升学的转换适应,和青春期以后的异性交往。
直到2017年前后,出现了两个印象深刻的“厌学”案例。一个是高大帅气、仿佛有能力“控制体温”的男孩,只要发烧得厉害,学校就会让他回家休息。另一个是外貌可爱的女孩,“肠易激”发作时,会跑到走廊上大叫。“升学后,成绩比长相更重要了,得到的夸赞变少了,心里就会产生落差。”王雷回想,这个女孩也许是在通过喊叫,寻求关注。
更明显的分水岭是新冠疫情后,居家学习让一些本不至于脱离学校的孩子,再也没有回来(这里几段是几种情况,所以第一句都是总起,我把这半句挪过来))。王雷还记得,那段时间,碰上管教松散的家庭,学生作息不规律、玩游戏,老师们是盯不着的,遇到不做作业不上课的,更没法严厉地说什么,“因为那会老师的第一任务是保障孩子的生命安全。”她通过不少家长了解到,三年多的网课岁月,确实把一些孩子“养出来”了,他们觉得宅家挺滋润,不上学也不会世界末日。
图源:电视剧《小欢喜》
“老师,我们为什么要留在学校?”大约10年前,80后英语老师周甜被一个家庭条件不错的孩子问到这个问题。孩子说上学没意义,想做B站UP主。
周甜在华东某省会城市外国语学校任教,教龄近二十年。时至今日,她依然记得被提问的冲击感,“我当时还和他理论了一番”。
后来,周甜的学生里,真有人做了视频博主。那是个有机会冲“清北”的苗子,因为白血病退学在家,“他后来真的积累了很多粉丝,获得了成就感和价值感。”大概四五年前,周甜的大儿子天天被确诊注意力缺陷障碍(ADHD),出现了各类上学不适应的状况。“如果是今天的我,不会怼那个孩子。”从老师到家长,转换视角后,回想当时的“灵魂发问”,周甜说自己对那个孩子有了更多理解。
“意义感”是几位老师在说到厌学时都会提起的词。
让王雷最惋惜的学生是小唐,成绩很好,在年级里能排进前十。初二那年,小唐越来越频繁地交不上作业。她爸爸是个“高知”,看到孩子为功课熬夜到一两点很不解,经常发一两千字信息给老师,质疑“教学安排不合理”。后来发现,很多时候是小唐在给自己“加压”。她要求自己每天复习预习前后章节,梳理知识关联点。最后成绩没有达到预期,小唐想不通了——“为什么没我努力的同学,分数也差不多?”
“小唐,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超越年龄地读了很多书。当周围同学还忙着追星‘八卦’,她已经在思考哲学命题,这让她融不进同龄人的圈子,甚至会解构学校和整个教育制度。”王雷分析,小唐是被现实挫伤了,“朝着完美主义的方向努力,却发现父母说的‘努力就有回报’并不成立”,于是转向另一个极端。王雷透露,休学后小唐不露脸地做了一阵博主,拥抱二次元的世界,“虽然勉强参加了中考,但是高一又退学了,没听说再回来”。
日本评论家宇野常宽曾分析,世纪之交日本年轻人“家里蹲”现象:随着日本经济增长的神话崩溃,宏大叙事开始瓦解,努力就能找到意义的世界,变为努力也无法找到意义的世界。当年轻人发现无法沿着父母的轨迹生活,就会陷入迷茫,转而寻找新的“小叙事”。(图源:评论集《OO年代的想象力》)
“我在北师大上学时老师做过一个比喻。他说,从发展心理学的角度看,人心就像网,有很多支点。只失去一两个还能支撑,但如果还剩一两个呢?”从一线心理教师转换为年级管理者,王雷越来越认识到,对于今天的孩子来说,他们留在学校的“支点”在变少。
“现在的孩子,生活太单调了。”王雷感叹,即便消失的“课间十分钟”回来了,大多数孩子似乎也并没有恢复建立关系的能力。她观察,在高度“内卷”的环境下,很多孩子交友的动力,是让自己在人前看起来不孤独,秉持“方便主义”,怎么简单怎么来。就连过去最容易交朋友的体育锻炼,也变得越来越“应试化”,“由教练带着做体能训练,孩子们也说不上什么话。”
王雷明显感觉到,大概2022年以后,学校里厌学的孩子明显变多了,“平均每个班有一两个学生不能规律到校,还有更多人处在边缘状态。”
她总结,学业因素和人际因素叠加,是加剧厌学情绪的王炸组合。它俩好比“双生子”,很少单独出现,“如果表面上有学业困难,往下挖一定有人际问题,两个因素一旦互动,会加速一个孩子脱离学校的进程”。
王雷以一个二胎家庭举例。看到哥哥为了音乐梦而休学,原本成绩不错的妹妹开始厌倦上学。“初二数学难度上去了,老师要求严格,孩子就开始退缩,慢慢发展成不想上学。妹妹休学一段时间再回来,看到原先的小团体内部结构被打破了,青春期的敏感加上友情的受挫,反过来加剧了她的学习困难。”
2025年开年,韩剧《善意的竞争》成为席卷亚洲的现象级作品,剧中,补习班、药物滥用、阶级分化等元素,撕开东亚教育内卷的残酷真相。(图源:电视剧《善意的竞争》)
而在一水看来,对于处在不同年龄的孩子而言,这两个因素带来的影响是分阶段的。“初中生学习压力相对小,和家庭关系更紧密,所以受父母的人际影响更大;高中生则更多受到同伴关系和学习压力影响。整体上看,因为初中还在义务教育阶段,所以家长和老师这些外在力量,会推着孩子回到学校。但到高中阶段,一个孩子一旦离开学校,复学的几率就比较低了。”
另一个影响学生厌学率的因素,是校领导的价值主张,这是一水从她所在的学校得出的观察。“有的领导觉得离开学校是孩子的选择,值得被尊重。”
“与其说孩子们是厌学,更准确的是他们在成长过程中,遭遇了各种各样的困境,继而面临上学方面的困难。”在一水看来,没有一个标准药方可以治愈厌学,能不能让一个孩子从卡住的状态里走出来,需要大家一起读懂他行为背后复杂的成因。
撑一道防线
成为学校管理者后,王雷意识到,作为老师,“兜”住厌学的孩子不是件容易事。相比彻底离开的孩子,那些处在边缘状态的孩子,常常是对既有教学环境的挑战,“当一个孩子为是否上学反复拉扯,其他孩子也会受到影响”。更难的是做班级建设工作,“要让班级的其他同学理解、接纳为什么偏偏这个孩子能享受不用交作业,不用按时到校的特权,这很挑战人性。”王雷说。
基于这点,一水也提到,虽然学校通常会让厌学的学生选择,一周上几天课,但大多数孩子都会选择休学一整年再回来,这一方面是因为学校有学籍管理方面的规定,另一方面是这些孩子融入集体的困难,“一旦稳定的同伴团体已经形成,他们再想加入就很难。”
所以要不要让厌学的孩子离开学校?
新冠疫情那会,王雷的儿子上小学四年级,一度沉迷于电子游戏,问题落到自己头上,王雷甚至做好了准备,未来让孩子在家学习。但是通过查阅资料、和家长沟通,她也重估了一遍不同选择的价码:选创新学校或出国,需要家里有足够的经济支持;选在线教育,意味着家长要调整职业期待,花更多时间陪伴孩子。
“不来学校,孩子去哪?如果光待在家,别说一年,光是一个月,要从放松状态下走出来,对孩子都很难。时间久了,家长也会筋疲力尽。”王雷见到的情况是,很多家长最后沦为“取款机”,孩子吃的点外卖,泡在各种电子产品上,彻底关上了房门。“当一个孩子已经表达出不想上学的时候,实际上在哪个角度老师和家长已经很难帮到他了。”王雷说。
英剧《混沌少年时》聚焦“13岁男孩捅死同年级女生的案件”展开叙述,影片最后一个镜头,心碎的父亲坐在少年的床上痛哭,呢喃“爸爸本可以做得更好”。(图源:电视剧《混沌少年时》)
正是因为看到这点,一水的学校把工作做到了更前面——每个年级都配有一位心理老师,每个新学期都开展心理普查。除此之外,为了更早地觉察孩子们的心理状况,校园里还设置有心理辅导室和树洞信箱。
一水介绍,把心理测试的结果和班主任的“观察名单”做匹配后,心理老师们会获得一份需要重点关注的学生列表,根据问题严重程度,对学生做分层评估和访谈,但不会让他们觉得“我是因为有什么问题,才需要走进心理室”。一水特别提到,除非学生处在危机状况,否则心理老师们不会轻易向家长和老师透露谈话内容,“因为我们要站在孩子的角度,更多支持他”。
上个学期,在一周七节心理健康课外,一水还和同事启动了“高中生家长陪伴营”。参与的十五组家庭里,有一半整面临厌拒学问题,大多数家长都觉得“只是孩子的问题”。然而随着每两周一次的团体活动,变化发生了。
一水分享,通过引导家长写情绪日记,一位妈妈意识到,当自己心情起伏,对孩子同一行为的反应不同,这会影响到亲子关系。“那个妈妈曾经很焦虑,过去动不动就给老师发十几条信息,但她有天告诉我,‘老师,我现在能忍住了。’”更让一水欣慰的是,一个标准很高但浑然不觉的爸爸,开始放下对孩子的期待,“以前他会在心愿卡上写希望女儿上‘985’‘211’,再后来他写,‘只要她在学习中感到快乐’。”
通过这些探索,一水和家长建立了更稳固的关系;因为时常提供心理支持,她也和班主任变为更紧密的工作同盟。种种这些,让一水的学校在面对“厌学潮”时,跑到了更前面。但她也坦言,构筑这样的防线不仅依托超一线城市的资源优势,还需要时间带来的“滚雪球效应”,“我们学校二十年前就有心理老师了,当我们做的事情产生效果,学校就会越来越重视‘心理’。”
保持通话
除了是英语老师和班主任,周甜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儿子天天开学上六年级,女儿乐乐是一年级新生。长辈们对天天的形容词,逐渐从“调皮机灵”变成“没规矩成绩差”,慢慢地,乐乐也跟着直呼哥哥大名。
周甜意识到“不对劲”,是在天天升二年级的暑假。她想不通,自己和老公都是老师,为什么偏偏是自家孩子上课坐不住、分数吊车尾?她一个人带天天去了医院,确诊是ADHD(注意力缺陷障碍),也就是人们习惯说的“多动症”。
彼时,周甜作为青年教师斩获各项荣誉,遇上天天的状况,她“不信邪”。从出国到国学,再到玄学,周甜试了各种办法,“送他出国,我们没条件。选国学,如果孩子在没有现代生活方式的环境下长大,他会不会和同龄人没话说?适应社会是不是更困难?”周甜发现,目前的唯一选择就是帮天天适应学校。
周甜主动去找天天的老师说明情况,“是ADHD(注意力缺陷障碍)影响了孩子上课表现”。但沟通的结果让人失望,“你很难让人理解‘智商没问题,却成绩不好’,大多数人顺拐的逻辑就是——他不努力”。
面对家长,作为心理老师,王雷和一水遇到的是反方向的困难。王雷提到,有时看到孩子在课上趴着睡觉,猜想孩子可能在服用精神类药物,会去和家长确认,“但对方会担心老师对孩子另眼相看,所以隐瞒病况”。一水更常遇到的情况,是一些家长忌讳给孩子服药,导致孩子状态不稳定,“他们总觉得这类药有副作用”。
与此同时,孩子们也在给老师带来新的挑战。心理课不在课标范畴内,沦为边缘学科。“越是成绩好的孩子,越喜欢在课上写作业。”王雷苦笑。与此同时,随着心理学的大众化传播,不少孩子张口就是“原生家庭”,还会捧着书考老师“你看过这本吗?”一水说,有学生会在心理辅导开始前,用纸笔满满当当写下一整篇自我分析。王雷还曾遭遇一些“老来访”的挑战,“觉得学校老师不专业,要去外面做咨询”。
当越来越多孩子习惯向AI吐露心事,两位老师都体会到某种“职业危机”——个人成长、课程创新、督导学习、照料家庭,种种这些都在考验对时间精力的管理。“没当妈妈时,我的生活里只有工作,现在回家要哄睡孩子,我经常都是清晨五点起来看书备课。”一水说。
当“厌学”潮水袭来,无论是学校、家长还是孩子,都在经历某种信任危机。“我们观察到,大量家长需要被支持,但找不到资源;很多新手咨询师面对这类议题胜任力不足;在校老师则承受着来自多方面的心理压力。加上很多孩子抵触咨询,这就要求我们找到区别于一对一咨询的创新路径。”
陈师韬是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副教授,从去年12月开始,她和同事们发起了聚焦“青少年厌学”议题的行动式研究项目“冬芽计划”(以下简称“冬芽”)。
“冬芽计划”项目首期总结会上,项目成员留下感言(图源:冬芽计划)
项目首期,“冬芽”对二十个家庭展开干预和支持,如何让“家校社医”联动起来,成为项目探索的重点。陈师韬介绍,在提供面向孩子、家长、家庭三种类型的咨询服务外,“冬芽”首创“陪伴员”制度,“他们不一定有咨询经验,但经过每周的团体督导,具备一定心理学基础”。这些“不站队”的陪伴员,潜移默化地成了项目里的“穿针引线”之人——因为更像玩伴,孩子们会先在他们面前展露自我,再慢慢对其他项目成员敞开心扉。
一水和王雷所在的学校都参与了首期“冬芽”。在王雷看来,“冬芽”可贵之处在于,它承担了“家校社医”中“社”的功能。“项目里有专业咨询师、陪伴员,还有厌学孩子的同伴社群。横向跟进学生问题的同时,也在纵向地为老师家长搭建桥梁,为家庭引荐医疗资源。”她提到,正是有了这种关系网的搭建,不同相关方的目标也会统一起来,“咨询是最后一个环节”,在此之前,陪伴员、家长、心理老师已经成了彼此的支持系统。
一水坦言,“冬芽”首先缓解了她的时间焦虑,她能安心在家陪孩子了,也有了更多读书反思的余裕。王雷则谈到“勇气”,“以前心理老师大多是在校内做角色范畴内的事,但因为‘冬芽’给的安全感,我们现在尝试对已经休学的孩子提供返校前的支持”。
令陈师韬开心的是,经过180天,大多数参加“冬芽”的家庭都产生了变化——20个孩子中,有6人回到学校学习,也有人决定主动退学,准备出国读书。
半年时间,不足以让一个人彻底改变,但陈师韬表示,厌学的孩子就像冬日的嫩芽,会在阶段性的休整后蓄力破土。“通过和陪伴员、咨询师建立关系,他们会产生修正性的情感体验,找回内心的力量。”
一水和王雷都希望“冬芽”能继续下去。陈师韬透露,今年教师节,“冬芽”第二期就会回归。为了服务二十个家庭,冬芽计划首期启用了80个不同角色的人力(运营管理团队、联络员、访谈员、陪伴员、心理咨询师、质性研究员),“经费还是书记自筹来的”。为了让“冬芽”能可持续地覆盖到更多人群,下一个阶段,项目将尝试以公益和商业双轨并行的方式运营下去。
面对不确定
离开学校后,厌学的孩子能去哪呢?在创新教育社区“一出学社”(以下简称“学社”),贾穹花六年陪伴150多位厌学少年,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和公立学校不同,学社并不开设语数外这类文化课,但会为孩子设计个性化的学习板块。大约四十周时间里,学社的课程主要围绕“社交恢复”、“理解社会”、“面对不确定”三方面展开,核心目标是针对孩子厌学背后的不同需求和痛点,帮助他们重塑与外界的关系。
一出社刊(图源:一出学社)
在开学周,老师会带着学生梳理各自的学习需求和兴趣点,喜欢爵士乐的孩子可以申请独立学习,学社会针对不同需求资助经费。如果孩子有文化课学习上的困难,学社老师会做基础答疑,如果还是“不够用”,就会让孩子先独立梳理问题,学社再帮他寻找资源。
为了帮孩子建立更丰富的社交链接,学社还设置了无领导的“社区会议”。如果一个孩子想把小猫带来学社,老师们会鼓励他在会上提案,与可能被这个决策影响的相关方讨论,征求他们的建议。
这些年,贾穹一直在学社带着孩子们体验即兴戏剧。这种表演形式没有剧本,参与者需要根据观众给的启发词与对手演员配合。他希望以此让孩子们获得更多面对不确定的勇气。贾穹说,让自己印象很深的孩子奇奇,成绩不好,性格内向,刚来学社时说话的音量甚至“撑”不满一句话。但因为即兴戏剧,奇奇站在了舞台中央,因为陌生人的掌声,他发现自己也可以是“主角”,还主动去看了很多次即兴厂牌的表演。
“学社最初成立时,想培养的是‘终身学习、可以创造价值的人’。随着大环境变化,我们把目标变成了培养‘能面对不确定的人’。”走在社会创新这条不确定的路上,贾穹显然也已经把自己作为方法,用行动回应了这个愿景。在访谈中,他细数和学社共同走过的这些年:大学毕业后两年后,受“社创”精神感召,他辞去助理工程师的工作,开始全职做创新教育。和学社一起,从和公立学校合作项目,到自立门户;从拿到投资,到遭遇“反水”;从团队自筹百万新建校舍,到招生困难被迫搬迁……经历“双减”“疫情”“同伴离开”,贾穹很多次动念“要不要就这么算了”。但他又说,正是这些不确定的潮水,让他在理想面前,成长为更有韧性的人。
这种韧性来自于对人多样性的理解,“我个性很外向热情,第一年在学社做老师,一个孩子看到我转身就跑,我当时大受震撼,我反问自己,我怎么去支持这样的孩子?”回想过去,贾穹觉得不可思议,他说是陪伴这些“不一样”的孩子,打开了自己的“带宽”。这种改变也带回到生活中,碰上“在原来的世界过着模版人生”的老友,他能够放下得失心和胜负欲,沉入人与人相会的时刻。
贾穹带着学社孩子们外出游学(图源:贾穹)
最让贾穹自豪的,是他帮这些厌学的孩子开拓出另一种人生选项。离开学社的孩子里,有人出国读高中,有人重回普校继续升学,有人就读职高学手艺,还有的走上了创业的道路。学社不发“毕业证”,但在贾穹心里,当一个孩子找到热爱,建立适合自己的学习社交方式,就算从“厌学”中毕业了。他说起自己送走的“毕业生”:那是个酷爱游戏的女孩,在一场答辩中分享了从玩耍中参悟的哲学“自由给我自律”;那是个爱提问的“刺头”,回到曾经的学校,他学会理解伤害过自己的环境,用写信的方式和校长、老师澄清困惑。
这个开学季,贾穹再次把“即兴戏剧”带进课堂。这一回,他想让孩子们面对复学的不确定。“我会让孩子们围成一个圈,讲述想到复学时脑中闪过的词。”贾穹说,他鼓励孩子们在过程里犯错,因为是错误让人触到智慧的天花板,是困难让人成长,虽然它有时让我们不开心,但它值得庆祝。
是终点,也是起点?
厌学的终点是复学吗?几位老师不约而同给出了答案“否”。
“如果让孩子复学是终极目标,‘冬芽’是不是没有完成KPI?”一水反问,“虽然厌学有一定逃避的意味,但如果孩子能因此对自我有思考,能勇敢面对未来,无论回不回学校,这段时间就是值得的。”
图源:电影《昨日青春》
而在王雷看来,复学不是终点,但可以是“备选”。她认为,面对未来的不确定,考试升学仍是更适合大多数家庭的“主路”。“如果没有太大把握,就先按部就班做能做的事”,王雷不建议处在心理危机中的孩子冒险,“但可以在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小步尝试”。
作为差点遭遇“厌学”的家长,周甜这几年悟到了一件事——她才是离孩子最近的“陪伴员”,当家长先接纳孩子的“不一样”,孩子才能发现自己的“独一无二”。
即将面临“小升初”的天天知道自己确诊了“ADHD”,但他以“学渣”自嘲时不会低下头。周甜说,现在的自己,会引导孩子换个角度看见自己,“我常对他说,成绩差怕什么,‘菜’鸡多练。”天天动手能力强,同学会找他修电子产品,周甜就夸他,“你看你有那么多学霸朋友,说明你也很厉害。”她告诉孩子,因为神经方面的特点,他会容易冲动,但这好比“一辆车的刹车系统有些失灵,但方向盘还能用”,只要多练习,就可以去想去的地方。
面对未来,周甜仍有焦虑的时候,考学之外,她也在为天天寻找别的人生路径,比如,支持他钻研他着迷的无人机。谈话的最后,周甜跳回学校老师的角色说,“这一代孩子会有属于他们的成长舞台。我们现在把这个地方定义为学校,但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它会有别的名字,能看见不同人的可能性。”
(感谢所有受访者,一水、王雷、周甜、小唐、天天、奇奇均为化名,孙惠丽对本文亦有贡献)
作者 李迅琦
编辑 佘韵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