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寻甸县仁德四小,坐落于西南边陲小县城的城乡结合部,全校占地百余亩,是全县规模最大的农村小学。全校2182名学生,却很少有人走进学校图书馆,2万册图书就那么静静躺着。这让副校长胡思珏很头疼。
“有书不读的困境就像一道巨大的鸿沟横在我的面前。一本书发下去,一个学期甚至一年,孩子们也不会从头翻到尾”,胡思珏坦言。直到一群特殊“老师”的出现——屏幕那端的大学生志愿者,通过“多阅阅读桥”项目,用一根网线串起了城市与乡村的阅读课堂。
然而,仅靠远程线上阅读课能否帮助孩子真正建立起自主阅读习惯?面对升学压力,阅读课如何和学校主科“抢”时间?怎样调动有限的教师资源让图书流动起来?在开学季前夕,凤凰网公益对话了来自多阅阅读桥项目的负责人、合作校方负责人及志愿者老师。
经过三年的探索,多阅阅读桥已经在云南、甘肃、福建、山东4个省份,共计30所乡村小学每周开展远程阅读陪伴课。但是在授课,调研和走访中他们同时看见了乡村儿童阅读的不完美之处,也在探索中让阅读成为教育公平、文化普惠的桥梁。
学生上阅读课
打破有书不读的困境
“我们曾经在调研时,问过391个孩子,最喜欢的童书是什么。只有41人告诉我们,他们喜欢的是除了课本、作文精选以及网红小说以外的书籍。这个结果让我们很吃惊。”2020年前后,多阅公益机构(下文简称:多阅)在云南、海南、福建等几个省份、十几所乡村学校走访后,得到了这组数据和反馈。
多阅自2012年起在上海做流动儿童的阅读服务,摸索出一个理念,每个孩子都有自主阅读的潜能,但阅读习惯不是由外界创造的,而是通过陪伴、鼓励和支持,激发出来的。他们由此确立了志愿者长期陪伴儿童自主阅读的服务模式。相比于老师和家长,志愿者更受欢迎。他们以朋友身份和孩子互动,让孩子更有分享的意愿。
中国矿业大学(北京)文法学院副教授、北京七悦社会公益服务中心主任卢玮静将2015年之前形容为“捐书时代”,各类机构的关注点在于如何给乡村儿童送去优质图书。2015年后迄今的10年间,越来越多的公益机构开始探讨如何让孩子读书。
“国内的经典做法是,第一步送书,第二步培训老师,第三步做书香校园建设,用各种方式建设起学校的阅读氛围。”卢玮静表示,“现在还属于零星探索阶段,我们不仅要让老师培训和阅读活动的知识进入乡村,更要让当地的人和生态发生改变。”
2020年,上海流动儿童学校逐渐减少,多阅公益的工作重心转向乡村。但志愿者陪伴的模式并不能被简单移植到乡村。由于地理距离限制,项目改成了远程陪伴模式。多阅招募了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高校社团,以一学期每个班级共读一本书的节奏的节奏,陪伴云南地区的乡村学生阅读。
“最开始,50%的老师是抵触的”,胡思珏回忆。2022年,多阅到云南寻甸县交流,最终将阅读桥项目确定在仁德四小试点,次年3月,项目正式落地。然而项目的推进并不顺利,有的老教师认为“上好课就行”,有的则被远程设备难住:“每节课都要调试摄像头、话筒,学了很多遍还是不会”。学校为此组建帮扶小组,安排年轻教师“一对一”协助操作设备,让课堂顺利进行下去。
孩子们在教室上远程阅读课
项目分为志愿者远程伴读和校内自主阅读两部分。学校协调了每周三下午统一上远程课,但自主阅读计划如何开展,还要更多安排。胡思珏回忆,学校不少学生走读,需要找到更合适的时间,才能开展自主阅读。项目组征得全校语文组老师意见后,考虑到农村家长普遍上班时间早,很早就会把孩子送到学校,所以可以让早到校的学生在校园里找到自己喜欢的角落,自主阅读;下午则让孩子提前20分钟到校,由老师在下午的第一节课带领,安静阅读。
学校图书角
“渐渐我发现,我们学校早晨是琅琅的书声,下午是安安静静的,因为他们都在教室里,沉浸在书的世界里,享受阅读的乐趣,我想这才是学校该有的样子,这才是我想要的学校的样子。”胡思珏看到孩子们身上的变化,两个月读完一本书成为常态。有沉默寡言的孩子为获得屏幕里老师的关注,竟在课堂上直接站起来举手,“生怕老师看不到我!”更让胡思珏惊讶的是,36%的学生阅读量已远超语文课标要求,她自己也开始带头读《爱的教育》。
仁德四小学生的阅读册
阅读课和语文课有什么不同
“在地评估”是多阅阅读桥的一大亮点,“多维评估”方式让更多人看到了项目价值,验证项目成效。一年前,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硕士丁一诺加入阅读桥项目,成为在地志愿者。她介绍,阅读桥项目以“看到人”和“在地的参与”为目标,搭建了立体的评估体系,包括4个核心板块:日常监测、问卷收集、师生访谈、入校观察。
在地志愿者在访谈、入校观察的工作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丁一诺用一年时间走访了云南、甘肃等地的十几个学校,学校之间的差距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位于偏远山区的学校,孩子们大多沉默内向,接受访谈时常常用点头摇头代替回答;而在大理洱海边的学校,孩子们沉迷刷短视频,“老师不得不在平台上调解学生矛盾”。
习惯了课堂上的完美数据,丁一诺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走访中的不完美。乡村小学学生流动性大,评估样本无法保持稳定;答一份问卷约十分钟,很多低年级的学生没有耐心好好做完。
更让评估失真的,是“数据美化”现象。当问卷询问“是否喜欢阅读课”时,几乎所有人都勾选“喜欢”。但当你追问他们为什么喜欢,很多人说不出具体原因。丁一诺和团队成员在走访过程中不断调整调查问卷,让结果更趋近真实。例如增加填空题,让学生写下最近读过的三本书名,写不出来的,答案就值得怀疑;通过面对面访谈,观察孩子们的表情动作,与问卷达到交叉论证的作用。
孩子们在图书馆看书
更深的挑战在于,和学校的主科“抢时间”。董斯羽一年多前加入阅读桥项目并在云南的一所小学成为驻校志愿者,初到校园,她发现教学楼的走廊上贴满了学生的画作,学校开设了丰富多样的兴趣小组。与此同时,学校的阅读课也已开展了一个学期。“这里的孩子很热情,特别喜欢运动。”这是董斯羽对学校的第一印象。
驻校志愿者的工作并不轻松,除了巡课、帮忙调试设备、定期工作总结,董斯羽还要定期开展主题活动,提升孩子们的阅读积极性。最初董斯羽不理解为什么远程志愿者一学期只能伴读1-2本书,后来她逐渐发现伴读不仅是领着孩子们边思考边阅读,更要告诉他们书本上描写了什么样的故事,甚至还涉及书本以外的知识,尤其是各个年级的孩子接受能力有差距,所以要带着学生读透一本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同学们获得了多阅颁发阅读之星奖牌
同时,面对巨大的考试压力。志愿者也在随时接受老师和家长的挑战:阅读课和普通的语文课到底有什么区别?对于这个问题,孩子们或许是最好的答案。董斯羽说,每次上阅读课前孩子们都会兴高采烈地帮忙调试设备。在丁一诺的调研中,来自甘肃瓜州的张玉荣老师表示“孩子们产生了对阅读的热爱,汲取了更深层的力量,精神世界不断被重塑,也逐步建立了双向的深度链接,我也在这个过程中收获良多。”此外,由仁德四小托管的一所学校,在开设阅读课后,六年级语文阅读题得分率显著高于同类学校。
“老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一名驻校志愿者面对全校18个班,董斯羽坦言“最缺的还是时间。”她将阅读渗透进每个时间缝隙,开辟“流动读书角”,一到下课时间就到处溜达,遇到学生就问“你们要不要听故事?”于是,她把《长安的荔枝》《哈利·波特》用自己的语言讲出来,孩子们越围越多,高年级的学生还会讲给低年级听。有天下午她在某个班级排练六一诵读节目,有个男生突然叫住她说“老师,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然后,他就在楼梯口给董斯羽讲了一个老鼠和猫的故事。故事虽然简单,但董斯羽一直记得他在讲故事时可爱的小表情。
此外,董斯羽在高年级开展了诗歌主题活动,在一次“李白的诗”主题活动上,她以影视呈现为主,用“寓教于乐”的形式,让同学们纷纷回想过往学过的李白的诗歌。活动后,董斯羽发现了一张特别的纸条,这是被班里同学称为“大诗人”的王兴龙写的。他根据自己看过的一部电影,写下了一首名为《思佛山》的诗,诗中有夕阳饮酒对谈的意境,有思念故土的情感,也有请君还道的故事背景。“大家在不开心时,不妨学着视频中的诗人们,写写诗,也许写完就舒服了。写不了古诗,写两三句也行。”这是董斯羽在课后告诉同学们的话。
王兴龙自己写的诗
关于童年,她的记忆中一直有个画面,在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有个小孩早上一起来,就搬来凳子靠在墙边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路过的大人来来往往,她好像不受任何影响。因为热爱阅读,初中后她开始尝试自己写虚拟情节的作文,有篇《新桃花源记》就是以《水浒传》中的浪子燕青为主角,写他为了逃避官府迫害,而躲到了桃花源里发生的故事,她还给自己起了个笔名“慕侠”,意为羡慕书中的侠客。但童年能读的数目有限,《新桃花源记》也由于各种原因被搁置。
孩子们通过看《长安三万里》学习诗歌
“喜欢阅读是小孩子们的天性,因为从一个孩子的诞生后的成长需求来说,他需要获取关于这个世界的种种新鲜的信息,书本是一种很直接的途径。”作为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她目前暂住贵州,来到云南陪伴乡村孩子们读完人生的一本本书,也在完成自己的童年未尽的梦想。
但她并不确定自己能陪伴这些孩子多久,这也是丁一诺一直担心的问题,线上课程虽然覆盖范围广、节省了一部分经济成本,但始终达不到线下课程的互动性与陪伴感。对此,多阅公益创始人周洋透露项目的下一步就是以云南为试点,与当地高校合作,寻找更多在地志愿者。
对于村小的孩子而言,阅读课外书的意义在哪?他们又能从中获得什么?这是阅读桥项目走入学校后,时常面临的问题。是一道道阅读题被填满,还是流畅的作文书写?董斯羽提到,大学生老师在上课时会讲外面的世界,大学校园和大学生活。曾有学生在阅读记录册里写道:也想以后去上南京大学。“也许有一天,在他们中间真的会有人考到南大,也许仍然还记得儿时所上的阅读课。”
校内阅读社团的阅读记录
或许,阅读给孩子们带来的收获,远非试卷上的分数所能简单衡量。今年是周洋践行教育公益的第13年,也是他投身阅读推广的第17年。34岁那年,周洋辞去稳定的工作,选择全职投身教育公益,通过推广阅读,为更多孩子,尤其是流动儿童、留守儿童的成长插上阅读的翅膀。
当时很多人不理解他的选择,如今回首,他仍希望在阅读中,给予孩子心灵的启迪,引导他们去观察、记录所见所闻,然后见到更多的“王兴龙”......
(文中王兴龙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