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5月18日既是国际博物馆日也是全国助残日。凤凰网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共同推出“无障碍博物馆”系列主题访谈,通过分享不同视角下的无障碍故事,带你走进一个有爱无碍的世界。
刘清清,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中国儿童博物馆教育研究中心协调人,乔治华盛顿大学博物馆教育硕士,特殊教育博士。具有15年中美博物馆无障碍经验,长期为博物馆提供感官友好咨询,主要服务残障人士、困境儿童及其家庭,神经多样性人群等。曾在史密森早教中心、史密森学会等多家机构参与评估、全方位课程设计、社会叙事设计、感官书包、感官房间和感官地图研发等工作。
以下为刘清清的自述:
汶川地震后,我去美国学特殊教育
我叫刘清清,四川人,毕业于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博物馆教育研究生专业和特殊教育教育博士专业,从事无障碍相关工作已有超过15年时间。
开始进入无障碍领域是因为17年前的汶川地震,那时,我梦想成为一名老师。因为汶川地震,亲人家里房子倒塌,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外公被送进医院,没多久去世了。那时候,全世界有很多人都来帮助过我们,我很感激大家,我也想有能力以后,可以去帮助更多的人,因为这个契机,我决定把特殊教育作为人生志业。因为当时国内特殊教育学科的发展还在起步阶段,我就想去美国接受更系统的学习。
在老一辈的观念里,和残障打交道不吉利,出国学习又费钱。刚开始走这条路时,我和家里闹了很久。别人问起我在美国学什么,爸妈都很不好意思,会搪塞说我是学英语的。
清清和她教育辅助的孩子
最早来到美国时,这里的无障碍环境很冲击我。首先,是我经常能碰到残障人士。因为美国的肥胖率比较高,很多肥胖患者会驾驶轮椅出行。在这里,我逐渐意识到,很多时候,残障的类型不是独立出现的,一个有孤独症的孩子,也可能同时有多动症,一个肥胖的人则通常患有糖尿病或其他慢性疾病。在生活中,隐形残障是无处不在的。
其次是法律的严苛。美国从七十年代开始就出台了康复法案(Rehabilitation Act of 1973),因为起步早,对无障碍法规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调整和完善。发展到今天,他们对公共场所的无障碍细节已经形成了非常详细的标准——从喝水的台子有多高,到门把手选用什么样式,都有具体规定。在博物馆领域,还有一个专门处理无障碍投诉的岗位“504协调员”——他们负责调查无障碍建设的落实情况,在机构内组织无障碍研讨会,传达最新的无障碍政策和指南。
在美国,对公共场所的无障碍设计标准体现在各种细节中(图源:Everyone's Welcome: The Americans with Disabilities Act and Museums. 作者 Salmen, John P. S.)
如果一家博物馆没有落实无障碍建设标准,甚至还会被告。曾经,华盛顿特区国际间谍博物馆、犯罪与惩罚博物馆、美国爵士乐博物馆这三家博物馆,就因为无障碍建设的不足(如未向低视力人群提供辅助工具,或网站没有实现数字无障碍),被起诉到关门大吉。当然更多时候,因为大多数博物馆会对保安等一线工作人员做好无障碍培训,所以很多时候客诉出现时,一线人员就能直接出面安抚。
与此同时,人们维护自己权益的意识也非常强。遇到哪里设计做得不合理,无障碍方面有缺漏,大家会很习惯地分享在社交网络上,新闻媒体会再去做追踪报道。前几年发生过一件让我印象很深的事:一个孤独者谱系的小朋友参观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时发现,一个关于恐龙展的标签有错提出了指正建议,这件事被BBC报道了出来。后来,博物馆方面不仅承认了错误,馆长还给这个小朋友写了封感谢信,双方之间有了特别温暖的互动。
而我之所以我会选择“博物馆特殊教育”作为研究方向,这背后也有一段故事。那时我在史密森早教中心工作,这是一所全纳教育学校,旗下有二十一个博物馆和一个国家动物园,为六个月到六岁的孩子提供早教课程,让他们在博物馆里接触艺术、自然历史和科学。
在史密森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埃及考古学家正在给史密森早教中心的4岁班的学生上课
在那里,我每天带着小朋友在各种博物馆里上课,为孤独症、ADHD、阅读障碍、计算障碍等有特殊需要的孩子提供辅助和支持。当时我接触到一个来自江苏的罕见病儿童,他在一个冬天被人在厕所里发现,送到了当地福利院,后来被一对美国夫妻收养。因为大脑受损、未被及时治疗,当时这个孩子已经两岁了,还不会走路说话。他的养父母带他去美国最好的医院诊断,结果医生说,他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开口说话了。因为他还同时伴有智力障碍和发育迟缓,最开始我也只能一边教他手语,一边和他用口语交流。
但你猜后来后来怎么着?他六岁从我们中心毕业的时候,不仅可以说流利的中英文,还学会了大提琴、小提琴、古筝、骑马、游泳。所以这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实际上,一个孩子出生以后要学说话,最需要的就是环境——父母和周围的人要和他说话,语言的互动会帮助大脑中的镜像神经元不断升级。一个从小在博物馆学习长大的孩子,会有丰富的感官体验和丰富的词语冲击,这些刺激会促使他的大脑神经元发育,这就是神经可塑性。尤其当我们接触的孩子在一些方面有特殊需求,相应的,他们也会在其他方面表现得更强些,这被我们称为“代偿功能”——一个有视觉障碍的孩子,通常听力就会更敏锐一些;有阅读障碍的,口语表达能力和记忆力就会格外好。
英国博物馆学会会定期举办一个活动,叫做Museum Change Lives,会把因为博物馆而改变了生活的案例整理出来
而看到这个罕见病孩子的变化,我内心感叹:人的大脑真的很神奇!因为有他养父母无微不至爱的照顾,因为有博物馆学校丰富多元的刺激,他真的改变了,或许这就是大家常说的,“被爱,就会疯狂地长出血肉吧”?
幸好有了博物馆
这些年和博物馆的相遇,很多时刻都让我感到自己很幸福。
实习期间,因为我有比较丰富的早教学习背景,当时教授安排我去了华盛顿的一所西班牙语英语双语学校。那里招收的很多学生很多来自非法移民家庭,收入很低。当时我观察到,作为拉丁裔,这里的孩子和家长对自己的族群身份和社会阶层时常感到不自信,因此,我设计了一个“拥抱多样性”的主题课程,会带着学生和家长们去参观史密森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蝴蝶展厅。因为那里的蝴蝶也来自世界各地、有不同形状、不同颜色,我希望孩子和家长看蝴蝶的过程中,也能意识到:他们可以爱自己,应该拥抱自己的多样性。
我和一位西班牙裔的妈妈说,史密森还有很多西语的项目、你可以常来哦。她突然就哭了。她说,原来博物馆也是欢迎“我这种人”的。
一位拉丁裔的小朋友在史密森自然历史博物馆蝴蝶馆与清清学习毛毛虫变成蝴蝶的过程
还有一次,我跟着65岁的同班同学去她被分配的马里兰监狱实习。当时她在做的是一个面向即将出狱女囚的项目。因为她们已经和社会脱节很久了,甚至还在用翻盖的老式手机。我们希望通过博物馆教育项目,帮助她们和家庭重建联系、重新融入社会。无障碍关怀的人群是很多样的。
最近让我非常有成就感的,是我作为中国人,和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的董勇英教授还有秦始皇帝陵博物院的老师们一起,为海外中小学生设计了“相遇兵马俑,走进中国文化”的博物馆数字无障碍项目。当时正是疫情期间,很多美国人对中国都存在刻板印象和隐性偏见,我在日常生活中遇见过好几次对我使用种族歧视的语言和手势的青少年。但是随着课程展开——参加我们“相遇兵马俑,走进中国文化”项目的小朋友跟着董教授和西安回民餐厅的老板视频对话、和父母一起参与关于兵马俑的线上研学,慢慢地,他们对中国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课程结束时,一个学校的小朋友用小篆写下“中国”两个字、对着视频说自己为什么喜欢中国,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幸好有了博物馆。
回民街老板和孩子们视频
美国学校对课程的反馈
也是因为无障碍博物馆,我和许多人和事有了奇妙的缘分。首先是我在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中国儿童博物馆教育研究中心的同事们。因为我经常在群里分享无障碍博物馆的信息,他们也开始关注这个领域。也因为这些年做过的无障碍博物馆的演讲,我认识了来自不同高校的年轻学子和老师们。一个四川大学的教授和我说,因为我,他们准备带着自己的硕士生、博士生也做无障碍相关的课题。包括创新机构“奇途无障碍”的纪寻老师,我们在乐平基金会组织的无障碍活动上认识,她说,听了我的讲话,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博物馆可以做这么多事,后来才有了“奇途”和知乎合作的博物馆测评项目。
还有我的男朋友,他高中就去欧洲参加过机器人比赛。后来本科就读于哈工大,毕业后从事航天方面的工作。现在在欧洲继续修读AI和无障碍机器人。当时,我给他介绍了一位视障朋友Sina Bahram ——他以全盲状态考上了北卡罗莱纳州立大学的计算机专业,一路攻读研究生、博士,还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定期为全球顶级的博物馆们提供无障碍咨询。后来,Sina开始从事航天方向的无障碍工作。
首批在零重力环境下飞行的残障机组人员(图源:BBC)
受到Sina的启发,他也把推广无障碍科技当成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他计划把无障碍技术的专利带回国,让这项无障碍技术可以帮助到更多人。
让我特别欣慰的还有我的父母。现在他们退休了,在全国各地旅游,也经常会去博物馆。每次看到哪里无障碍做得不好,还会给我拍照片。随着年龄增长,加上这些年被我慢慢普及无障碍知识,他们也开始意识到,因为无障碍获益的,不只是特殊群体。
我们需要怎样的无障碍博物馆
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国家的博物馆,也会观察不同地方都处于怎样的无障碍建设阶段。从我的观察来看,虽然无障碍建设依托一定的经济基础,但并不是一个发达国家的无障碍就一定做得好。
还记得我2024年去德国杜塞尔多夫的歌德博物馆时,因为他们的标签说明全是德语,我当时两眼摸黑什么都看不懂;还有之前给我留下很好印象的北欧国家丹麦。我去了赫赫有名的新嘉士伯美术馆,在那里,从一个展厅到另一个展厅必须经过楼梯,没有其他辅助设施,这对轮椅人士真的很不友好。
部分发达国家的无障碍建设情况统计
丹麦新嘉士伯美术馆内长长的台阶
在我看来,要衡量一个国家的无障碍建设程度,有这样几个标准:一个是有相对健全的的法律、惩罚严明的执法体系;二是有比较完善的无障碍硬件,这当然需要大量的经济投入;还有,就是是否在培养这个领域的专门人才。
我们国家无障碍建设这块虽然起步不算早,但短短几年间,变化真的非常大。我现在还记得我2016年回国做无障碍相关的介绍,那会大家对这块比较陌生,基本没人理我。那会还正处于“留在美国还是回国”的迷茫期,看到国内博物馆基本没有对无障碍的投入,心里很焦虑,“是不是我回国也找不到工作”。
但是等到2024年我再回国的时候,从下飞机落地北京那一刻开始,我就体验到很多无障碍设计细节。去拜访各大博物馆时,他们的书记、馆长也对无障碍的话题非常重视——这其中包括来自上海世博会博物馆、苏州博物馆、三星堆博物馆和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四川大学博物馆、上海大学博物馆、广东省博物馆等等博物馆的老师们,有人凌晨三点了都还在问我无障碍相关的问题。加上《无障碍环境建设法》(2023年)的颁布,从在美团上订酒店,到在小红书上搜民宿,“无障碍”三个字更是逐渐渗透在各类生活场景中。
但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国内博物馆的科技化程度,它们真的在用一些创新性的方式推动博物馆无障碍。
杭州工艺美术馆的无障碍智慧引导屏
比如苏州博物馆的可触摸展柜,还有杭州的各个博物馆,无障碍做得都非常好。在西湖,可以看到许多坐着轮椅观赏三潭映月的人;杭州工业美术馆还配有无障碍智慧引导屏,真的很有科技感;还有最让大家惊艳的德寿宫遗址,一起参观的美国同事当即就让我帮忙联系那里的工作人员,邀请他们去美国做演讲。
“因为是梅雨季,我出地铁就看见工作人员在铺地毯,他们铺完地毯竟然还把盲道也加上了。我很惊讶他们的无障碍意识这么高,地铁标语也不会挡住盲道。”
当然在引入科技力量的时候,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则不容忽视——没有我们就没有我们(Nothing About Us Without Us)。我曾在一家博物馆看到他们提供AI手语讲解,觉得挺酷的,就分享给北师大的一位教授。结果他告诉我,这里面的手语都是错的,真正需要讲解的人根本没法用。
除此之外,在很多博物馆,一些隐性的无障碍服务细节也常被忽视。我曾经去过一些比较大的博物馆,那里到现在还在公告推文中反复使用“聋哑人”或“精神障碍禁止入内”这类不合时宜的词语。要知道,精神障碍包含智力障碍、孤独症谱系障碍、抑郁障碍等非常多元的特殊人群。在中国,目前光是处在抑郁状态的人群就超过一亿了,那你是要禁止全部这些人去博物馆吗?可见很多博物馆是非常缺乏无障碍意识的培训的。
某博物馆官网上赫然写着“禁止精神障碍者入内”
另一个和无障碍博物馆有关的议题是“文博热”。在某种程度上,过高的博物馆人流量和无障碍游览是有冲突的——一个博物馆的光照、温度、气味会影响游人在里面停留的时长。遇到假期人特别多的时候,别说残障伙伴了,非残障人士人的体验都很糟糕。去年五一,我去了沈阳一家博物馆,因为人特别多,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有个展厅离厕所特别近,通风又不好,加上人挤人,我在里面“哇”地一下就吐了。
虽然看起来“人多”对无障碍观展带来了天然的难题,但博物馆仍然可以通过有温度的服务和设计,降低特殊需求人群走进博物馆的焦虑。四川大学博物馆的视觉故事,就通过图文手册的形式,对馆内无障碍资源进行了详细梳理:比如哪里有轮椅通道,哪里有手语解说或可触摸展品,哪里是无障碍洗手间和母婴室,如果坐地铁或自驾可以怎么去,如果想喝热水想借充电宝可以去哪里。他们还对神经多样性人群提供降噪耳机,为孤独症儿童提供感官辅助包,里面有帮助他们冷静下来的精油,还有墨镜、视觉计时器、知识卡片等等小的辅助道具。馆内还设计了专门的安静室,为这些特殊人群提供一个可以平静下来的空间。
四川大学博物馆为特殊需求人群提供的感官书包
四川大学博物馆的安静区
不仅如此,“文博热”所带来的经济效益,也可以成为博物馆发展无障碍的机遇。当博物馆能靠文创获得更高的收入,那意味着它们将有更多经费用于延长开放时间,参与公共文化事业。比如刚刚提到的西湖景区,就因为收取门票获得了做景区无障碍改造的经费。等博物馆有钱了,不仅能聘用专业人才开发博物馆特殊教育的课程,也可以在周边的餐馆、咖啡厅雇佣更多残障人士,赋能他们融合就业。
西安碑林博物馆内有听力障碍人士开的饮品店,听障咖啡师在这里做饮品
对于无障碍博物馆的未来,我是充满信心的,这其中一股很重要的力量就是AI。首先在信息无障碍方面,AI 可以直接为视频和音频生成实时字幕或音频,这会对听障人士和视障人士带来极大解放。
不仅如此,AI也可以帮助实现语言上的无障碍。最近,我们国家对很多外国游客开放了免签政策。在这样的情况下,AI是一个特别好的多语言服务工具——如果一个博物馆有较好的无障碍服务,即便是一个美国来的视障伙伴,也可以得到一个英文的展品视觉描述。而当一个国家它能呈现出特别好的博物馆无障碍建设,无形中也就是在体现自己的文化软实力。这是一种特别好的国际形象展示。
史密森早教中心和Aira公司合作项目:Aira公司结合“AI+AR”的技术,通过手机或眼镜为视障游客提供实时展品描述和空间导航; Aira的工作人员被史密森无障碍部门培训如何做博物馆的图片描述、视频描述、口述影像等;视障游客使用Aira app可以免费乘坐华盛顿所有的公交车和地铁
而在我眼中,一个真正的无障碍博物馆是一个属于所有人的、可进入、可理解、可感受、可连接的公共场所。在这里,每一位游览者都能体会到心理上的安全和尊重,找到自己喜欢的事物;在这里,不同的人建立联系,共享文化体验,学会彼此尊重。
作者 李迅琦 编辑 佘韵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