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15秒的“吸猫”视频足以在互联网赚得千万点赞,为什么还有人愿意花1440小时拍一部“养猫”纪录片?
导演陆庆屹和全组几乎都是养猫人,他们走过北京、云南、四川、广东、浙江、福建等地,找到关于“人与猫”的六个故事。
历经两年,纪录片《养猫的人》于2024年12月,在哔哩哔哩平台上线。“我们希望能传递一种观念,可以不喜欢猫,但应该尊重生命。”今年1月,凤凰网公益来到陆庆屹导演的工作室中,和几位主创聊了聊纪录片拍摄背后的故事。
摄像机记录死亡与爱,剪辑台见证理解和联结,创作的过程被沉淀为一份“生命的礼物”,献给每个眼含温柔的人。
“卡车猫王”王天军和爱猫福宝
集合!养猫的人
哔哩哔哩的“含猫量”有点高。在“萌宠区”,最受欢迎的TOP8都是猫咪博主;在员工办公区,常有“毛茸茸”出没,员工可以带猫上班。作为哔哩哔哩的纪录片制片人,解蕾和朱咪就是两个养猫的人。2022年12月,她们萌生想法——制作一部属于自己的“猫片”。
怎样的“猫片”值得拍?有平台数据做验证,“萌萌”的(形容可爱)、让人吸一口就回魂的纯猫片,明显是更保底的选择。但是作为养猫的人,解蕾和朱咪认为猫远不只是宠物那么简单,她们想借猫讲人的故事,“通过猫,看到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
这在国内是一部还没人做过的“人与猫”题材的系列纪录片。为了项目的顺利启动,解蕾、朱咪和两位前期策划用半年时间搜罗全网几十个故事,发出近300份调查问卷,改了十几版PPT,对想做什么样的“猫片”渐渐有了模糊的框架——它应该有人文关怀,底色温暖;它应该有六集的篇幅,呈现多元人群,横跨天南海北。如果找导演,这个人要对日常生活有细腻洞察,也要能驾驭团队,平衡各种影像风格。
2023年夏天,解蕾和朱咪在B站见到了在豆瓣上人称“饭叔”的陆庆屹。2019年,陆庆屹导演的纪录片《四个春天》在全国上映,一个南方小城里的普通家庭,历经四个春节,欢聚、别离,击中千万网友的心。
“头发湿漉漉的”,是解蕾对陆庆屹的第一印象。那天,陆庆屹骑了二十分钟车和两个制片人见面,一头汗,本来对合作没抱什么期待,结果三个人从下午两点聊到晚上七八点,几乎都是他在讲:儿时老家的天井围墙上,看猫咪如大侠一样捕鼠;没有玩伴的童年,和猫一起钻狗洞;在北京工作以后养猫,“家里的猫最多时有八只”,电视机里的乒乓球一来一回,它们的脑袋也此起彼伏。
“不喜强光,不爱聚众,夜间出没。”陆庆屹说自己像猫,因为养猫,生命的走向也受到影响,“原来我是个浪子,但这些听不懂人说话的小生命让我必须负起责任”,陆庆屹说,有了猫的陪伴,他生活规律了,个性也变得平和,甚至延续到生活中与人的相处,“养猫让原先急躁的我,变成了一个耐心的人。”
正在拍猫的陆庆屹
养猫的人看见了养猫的人。聊过一次之后,解蕾和朱咪觉得就是他了。陆庆屹虽然之前没有做系列纪录片,但他决定试试。组建团队时,陆庆屹把“认知颗粒度”当作首要标准——可以有自己的风格,但不能过分桀骜;能听见自然的声音,也能感受情感的流动,最重要的是遇到事之后,可以交流。
最先加入的是剪辑指导刘欣,一位斜杠宝妈,彼时正因撰写博士论文焦头烂额,但老朋友“饭叔”要做“猫片”,她决定让自己更“忙”。
其他人则通过“人托人”的方式接力加入,有热情奔放的感性派,也有崇尚逻辑的理性派,有的商业纪录片经验丰富,有的是获过奖的独立纪录片选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色彩,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猫。也许是因为养猫,陆庆屹后来总结,“我发现大家都很敏感细腻,共情能力很强,并且负责。”
“养猫的人”集结完毕,导演组基于已有的几十个故事,前往各地深入调研、采风。
他们在网络上找到“肩上长猫”的视频博主王天军。他是一个57岁的卡车司机,日常生活除了拖货卸货,就是记录三只猫的日常。他把猫当女儿,猫吃三块钱一盒的猫粮,自己吃一块钱的水煎包。
他们想寻找猫与自闭症干预的故事,通过北京星星雨教育研究所找到了幼教老师西娅。西娅的儿子小特10岁,是阿斯伯格综合征(孤独症谱系障碍的一种,以社交技巧欠佳,孤僻,兴趣狭窄,行为刻板为主要特征)患者。第一次在视频里看见西娅的时候,她穿着一身绿色的外星服,仿佛是身上套了个壳。
他们听说鼓浪屿是“猫岛”,就集体去岛上溜达,被当成游客遭到白眼。阳光穿过薄雾,一个个“岛民”操着闽南话,展现自己爱猫的方式。
鼓浪屿“岛民”陈阿婆和猫
还有在山城解救迷路猫咪的“和猫住”、专职做猫咪行为研究的“喜乐爸妈”、以及在忙碌的课业中探索流浪猫关爱的北大学子……通过为期一年的记录,这些人物将回答有关“人猫关系”的问题。
拍猫!拍纪录片
在正式开拍前,陆庆屹和团队看了现有的几乎所有“猫片”,但实际拍猫,遇到许多麻烦。每个猫都有自己的性格,碰到胆小的那种,没等机器进来,就已经钻床底躲起来。还有收音必须使用的录音杆,只要它出现,连围观群众都会下意识反应 “来大场面了”,更别说是猫。杆一动,它就会警惕,甚至缩住。
为了完成拍摄,导演组只能慢慢来,先和猫建立关系,让它闻人的味道,给它带零食和罐头,让它意识到“你是友善的”。拍摄现场,大家仔细观察猫的状态,猫松弛,人就往前,猫紧张,人就退后,直到试出一个安全有效的距离。
拍摄现场
纪录片是距离的艺术,这也反映在导演组和拍摄对象的关系中。拍摄《卡车猫王》的时候,王叔的副驾驶只能有一位摄影师,90后女导演刘倩瑜只能和其他成员另租一辆车跟在后面,轮流驾驶。王叔卸完货要通宵开车,他们也一晚上不睡觉。烈日灼人,为了采访,刘倩瑜站在卡车踏板上,手扒车窗四十分钟,下来后浑身发抖。
因为记录而靠近,刘倩瑜开始看到这个网红博主“镜头感”外的另一面。因为担心被暴力卸货,他会小心地请人吃宵夜,给人买水。他会在低头看猫的时候,柔情地摸猫,眼睛笑成一条缝。但他对自己很能“将就”,为了陪猫,他只要出车,就睡在车里。她理解他的辛苦,也看见他的孤独,见他眼睛发炎,就帮他找线上问诊。当工作对象之间流露出信任和真诚,王叔把刘倩瑜当成了女儿。
《卡车猫王》里最让人揪心的一幕,是王叔的爱猫福宝突然离世。2024年新年第二天,刘倩瑜接到王叔的电话,说福宝不舒服,她第一反应是救猫。刘倩瑜立刻联系宠物医院,第一家没开门,又赶到第二家。“它现在还在吐”“它体温有点低”“来不及了”,明明前一秒还依偎在王叔的肩头,下一秒福宝躺在诊疗台上,被医生宣告死亡。从福宝上车到福宝医院抢救无效,摄像师没有关机,静静地跟随拍摄了25分钟长镜头。
在哔哩哔哩平台《卡车猫王》单集的评论区,网友给王叔留言
王叔用手刨土,嘴里喃喃“福宝来生做我的女儿”,刘倩瑜在一旁痛哭。福宝去世的第二天,王叔把自己闷在车里,24小时没有进食,刘倩瑜打包了一份河南烩面,爬到副驾和他说话,担心他情绪不好开车危险,就默默陪在他身边。王叔的女儿后来对刘倩瑜说,“那段时间还好你们在,否则我们要担心坏了。”
也是因为这份真诚的陪伴,让王叔慢慢地和镜头站得更近。“我小时候命不好,比猫猫狗狗好不到哪里去”,在刘倩瑜面前,他讲起自己童年时被欺负,哭得像个孩子,伤心的往事流淌出来。
在影片点映的时候,王叔再次看到了福宝去世的场景。在那个当下并不愿意被记录的他,后来对刘倩瑜说了谢谢。因为记录,福宝最后的时光被永远留存。
王叔在放映现场
如何从一个猫的视角展开叙事,也是导演组想要做的尝试。最初开会时,陆庆屹要求摄像师观察猫咪动作,理解它们的反应和语言,从而跟随猫咪的状态,拍摄更多素材。但是,猫不听从人的指令。这带来了一个问题,即便拍摄了大量素材,也很难从中拎出一条兼顾情节讲述与情感表达的叙事线,剪辑难度很大。
如何从高速流变的现实中找出一条清晰准确的叙事线,也是纪录片创作的核心难题。通过前期调研,创作团队通常会预设故事A,到现场后,根据真实发生的情况,他们得到的往往是故事B。为了避免团队用A的逻辑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在团队成立之初,剪辑指导刘欣就要求导演,在拍摄到70%的时候,就进入到剪辑环节,等人物逻辑基本清晰了,再用预留的30%拍摄量,去补足故事。
剪辑会现场
剪辑阶段,最让人头疼的一集是《西娅和小特》。起初,导演组想讲的是“妈妈西娅通过猫咪,帮助阿斯伯格综合征儿童小特”的A故事。但在现实中,一方面,猫咪的能动性有限,“治愈”更多流于细节,难以支撑50分钟的故事;另一方面,小特一半时间都在临沧,由外公外婆照料,并不和丽江家里的猫咪待在一起。
与此同时,导演组对小特妈妈西娅的理解也经历了漫长的过程。这是一个有魅力的人物,除了一个人抚养小特之外,西娅有很多身份,歌手、画家、英文老师。但她也是个难以把握的人物,她穿着彩色衣服和不同款式的袜子,常常会突然陷入情绪,或是采取意外的行动。
没有一个母亲可以边工作边带这样的孩子,但如果只有日常表象的记录,在没有前情介绍的情况下,观众很有可能对她的做法产生质疑。“西娅为什么不让小特跟在自己身边?”拍摄到70%的时候,剪辑台上的刘欣看到素材,直观反应是“人物不成立”。
但在拍摄现场,分集导演解蕾和郑逸桐看到了隐藏的B故事“妈妈西娅和儿子小特通过猫治愈彼此”。通过和西娅的相处和碰撞,她们发现:西娅不仅是小特的母亲,也是她自己。她看上去独立、坚韧,却也曾被同学孤立。她渴望安定和温暖,但小特有时像黑洞一样,吸走她的能量。她们开始理解,西娅需要一个地方保全自己,再去给小特耐心和平等的爱,这是对她而言负责任的选择。
西娅为小特庆生
为了还原一个符合西娅处境的故事,解蕾和郑逸桐不断在素材中“淘金”,推着团队从故事A走向了故事B。为了帮助观看者理解西娅,导演组引入了对孤独症领域的专家、星星雨发展部负责人程硕铭的声音。
“家长是孤独症孩子和外界的桥梁。西娅正在经历一个艰难的阶段,但她没有放弃自己,她有自己的朋友和工作。她散发出的光芒,让别的孤独症患者家长明白,如果自己有一个很好的发展,孩子也不会太差的。”
虽然素材量极大、创作过程无比艰难,但最后《西娅和小特》成了导演们最喜欢的单集。这不是一个“好母亲”的故事,而是“一个人如何认知自己生命”的故事。猫咪成为西娅和小特关系的桥梁,也成为导演埋在片中的一个观看视角——它和摄影机背后的人一样,非评判地默默陪伴,用时间看见更多。
生命的礼物
“我们为什么要尊重猫?它们能教会我们什么?”在《小火车计划》的花絮中,导演程景阳向喜乐爸妈发问。沉默片刻后,喜乐爸用一个问题做回答——“如果你的对门是一个会虐猫的人,你会觉得不安吗?”
在刘欣看来,虽然《养猫的人》聚焦的是人和猫的关系,但是在创作的过程中,“猫”早已不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或物种。每一只猫都是独特的猫,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人,他们构成了生命间的平等互动。
喜乐爸妈和猫咪互动
这种平等,也让观看纪录片的过程成为一种疗愈性的体验:
随“猫咪消防员”(“和猫住”团队因为自带装备、免费救猫,被称为“猫咪消防员”)踏上天台解救被困的奶猫,你以为他会变身超人放大招,他却突然放慢节奏,荡下一根绳,说“我得跟着客户(被救的猫)的节奏”;
雪后的北大校园,那只名叫“英杰”的猫走向木门,想喂食的小姐姐伏下身碎步向前,却没有得逞,“哎呀,跑了”,但下一秒,英杰又在享用碗里的零食;
昏暗的灯光下,喜乐爸一家三口跟随镜头,凝神看着猫咪“小火车”探索玩乐,三岁的儿子鹿鸣兴奋地尖叫,喜乐妈提醒他不要吓着“小火车”,于是鹿鸣轻轻地学着“小火车”敲击屏幕的声音,“哒哒哒”。
这些不经意的闲笔,很多出自陆庆屹之手。项目摄制期间,他自己也处在特殊的人生境遇。
去年七八月,最艰难的剪辑阶段,陆庆屹收到消息,哥哥陆庆松频繁呕吐眩晕,三天后被确诊肺癌脑转移。兵荒马乱的时候,他又接到电话,母亲去世了,“一场噩梦”。陆庆屹赶到老家,“头七”后,倚在家门口,对着熟悉的山头,感到生命是一场充满遗憾的旅程。回到北京后,陆庆屹把自己埋进《燕园猫事》的剪辑工作,他说自己的触角变得更敏感了,他收集、保存那些动人的细节,想告诉屏幕里的那些青葱少年,这可能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对于剪辑指导刘欣而言,创作过程本身就是一场治愈的旅程。在项目进行的两年时间里,她要撰写博士论文、答辩,还经历了入职高校、当老师的第一年。在繁重的科研教学工作之外,《养猫的人》成为她可以奔赴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可以“浮出水面”喘息的治愈地。刘欣会带着儿子,定期去陆庆屹工作室开会。“这个空间和里面并肩作战的伙伴,是我内心持续注入力量的来源。”刘欣说。
项目组成员在陆庆屹工作室开创作会
不只是她,导演组的其他成员也会涌进陆庆屹的家里,最频繁的时候,每周三四次。大家围在一起,探讨创作中遇到的困难,也分享进展,“不会因为不是我的组,我就不来”。抱着渴求进步的心,理性和感性的视角不断碰撞,工作成为学习的过程。“班主任”陆庆屹那里没有标准答案,但他会用最合适的杯子,给每个人送上美式或者拿铁,自己钻进厨房煎牛排、蒸腊肉,或是看心情,拿出珍藏的佳酿美酒。等待开饭的大伙们,放松地散坐在客厅书柜旁或是沙发上。
本周,《养猫的人》将上线最后一集《岛与猫》。项目组这场“没完没了”的聚会即将结束,但新的相聚也许就要开启。陆庆屹萌生了一个想法,既然人有人格,猫有猫格,那么“每一只猫”是不是也值得更深入地拍?也许那个系列可以取名《人养的猫》?
作者:李迅琦
编辑:佘韵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