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这样的舞台吗?有人牵起导盲犬,有人拽出白手杖,有人坐在轮椅上,直到17名演员排成一道直线,手拉起手,鞠躬谢幕。
这是今年3月南京新剧荟展演现场的一幕。演出结束,著名导演赖声川带领全体评委为这部名为《逆转未来》的无障碍戏剧鼓掌。这部戏最终获得了“2024南京新剧荟新萃奖——最佳剧目”。
导盲犬带领演员走位 /图:乐意剧团
今天,在西方话剧界,越来越多的残障人士从幕后走到了台前。2015年,先天肢残的纳蒂亚·阿尔比娜(Nadia Albina)参演了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威尼斯商人》和《奥赛罗》,2019年,该剧团更是一口气签约27名残障演员,包括患有视觉障碍、听觉障碍,以及先天性脊柱裂等疾病的残障人士。2022年,残障演员亚瑟·休斯(Arthur Hughes)更是在《理查三世》中独挑大梁,扮演跛足驼背的君王,他直言“自己很高兴这部剧将残障人士放在了舞台的中心,因为这样的作品实在是太少了”。
在我国,近些年随着《无障碍建设法》的颁布,无障碍议题更多地得到了讨论和关注。从现实到舞台,也有越来越多的作品,开始展现残障人士的生活和故事。
2023年5月,以B站up主“大程子好妹妹”赵红程为原型的独角戏话剧《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在上海大剧院上演,这是国内第一部由残障者真人真事改编而成的话剧。话剧名称来自于她生活里的真实困扰:由于无障碍厕所的稀少和不完善,在重要的事情之前,她总是习惯性地问出那个问题——“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
在80分钟的独角戏里,观众跟随程子走上公开活动的演讲台,也走进了她的内心世界。在那里,有堪比冒险的城市出行,有被忽略的需求和“身残志坚”的“赞美,更有来自友情、爱情、亲情对“何为正常”的拷问。对于观众而言,观看话剧也给了他们理解残障人处境的体验。
“我们真的清楚他们在苦恼痛苦什么吗?我们真的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吗?”小红书用户@Bulala评论道。而当刻板的残障标签被撕开,更为普世的困境也由此揭开。“如果你在生活中也曾有过被世界拒之门外的感觉,你应该也会喜欢这部剧。”微博网友@還是那朵維克多的玫瑰留言。
舞台上的赵红程 /图:疯阁楼
2024年3月,北京乐意剧团的原创话剧《逆转未来》从百余部剧本中脱颖而出,参加南京新剧荟的竞演。同年10月,《逆转未来》登陆中国顶级戏剧殿堂——乌镇戏剧节。官方宣传称,这是国内第一部泛障别开放式残健融合戏剧。
除导演外,乐意剧团成员都是话剧素人,他们中有设计师、图书馆员、网红主播,近七成是残障,其中不乏视障、听障和肢碍等多种类型的有障人士。
《逆转未来》剧照 /图:乐意剧团
《逆转未来》背景设定在未来世界,由于核爆炸,人类在火星建立移民村。在那里,主张保留地球的文明的人被称为“地球派”;另一部分接受了萨姆族身体改造的人被称为“改造派”,两派人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和矛盾。在先进技术的加持下,曾经的视障成为了“千里眼”,不同的身体残缺反而成为了突出优势。与之相对的,四肢健全的健全人罗天然却沦落为边缘人。
“当我们幸运地成为在社会中占据优势地位的多数人时,我们能否意识到自身享有的特权,关切那些没有特权的人并为之提供便利环境实现其自我价值?”导演马岩在访谈时说。在编剧高原看来,将故事的背景设置在未来的缘由,也是希望通过加入科幻元素给予观众更多想象的空间,由此实现“换位思考”,完成对健全与残障、中心与边缘等既定认识的解构与重构。
《逆转未来》演出现场/图:乐意剧团
从文本到现实,排练戏剧的过程本身,也成为剧组成员们理解彼此差异、互相走近的旅程。
《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中有这样一句台词:“说到底,每个人一生最终的归途都是坐上轮椅,我也只不过是比其他人早个几十年体验罢了。”话剧正式排练前,整个团队为了更好地理解程子的生活,随她一起坐轮椅走了三公里路——平时可以灵巧跳开的小路障,变成了稍不小心就会让轮椅翻车的危机,自行车和电瓶车,熟悉的城市全变了。这种视角的共享让导演罗茜更加理解了程子日常经受的恐惧和压力。
赵红程邀请朋友体验轮椅出行 /图:南方人物周刊
而在话剧排练中,经过罗茜的提醒,赵红程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回避人的眼神。虽然作为视频博主的她,可以熟练自信地拍摄视频。“我会觉得看镜头很有安全感,但看人的眼睛是没有安全感的,可能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路人看我的眼神是非常不友好的,我习得了一种自动屏蔽。”程子说。
最开始与赵红程合作时,导演罗茜总有些小心翼翼,唯恐做了什么让她不舒服,“我一度会因为她是残障人士,总是过多地想要保护她,最开始其实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但随着戏剧的排练、上演,顾虑变成了关心,两个人发展出了“互相看见”的友谊。程子会在罗茜压力大的时候说“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导演”,罗茜会在程子演内心剖白戏前为她准备安抚情绪的毛绒兔。
导演罗茜在排练厅 /来源:疯阁楼
因为近七成剧组成员是残障人士,《逆转未来》面临的挑战更大。导演马岩说,在立项之初,自己就和制作人达成了一个共识:要以专业的、不带怜悯的态度来创作,不因剧团成员的身体障碍而忽略他们作为戏剧演员的敏锐度。
在《逆转未来》中,饰演主角罗天然的演员王瑜,因为母亲在孕期用药不当,导致后天性耳聋。
剧中罗天然与父亲发生矛盾/图:乐意剧团
因为能讲话、能打手语,还能做翻译,王瑜笑称自己是“聋人中的E人,听人中的I人”。但在生活中,听障带给她的影响仍未消散。工作时,王瑜与同事背对背,她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每天默不作声。参加聚会时,人多嘴杂,她唇语读不过来,也不懂朋友们在聊什么,见他们笑,就跟着假笑。
在排练初期,身为主角的王瑜因为倍感压力总是一个人默默背台词、努力到深夜,看到她的忐忑,剧组成员们跟随她的节奏,鼓励她“慢慢来,再试一遍,说错也没关系。”为了帮助王瑜在舞台上呈现更好的表演,导演马岩则陪伴她不断调整自己的形体姿态、说话节奏,这让王瑜驼背的习惯也得到了改善。
登上舞台的那一刻,王瑜的努力也收获了馈赠。演出结束,观众们朝着她把手指张开,放到脸颊两侧轻轻翻转,这是手语中鼓掌的意思。散场后更有“迷妹”对她说:“你的发音非常清晰,你的表演完全把我带进戏里了”。
导演马岩在指导王瑜(左)和白马(右)练习打戏 /图:乐意剧团
而在舞台上,经由戏剧的排演,不同障别的交流障碍也不断被打破。
“演员说完台词后顺势蹲下,以暗示听障演员做出反应;听障演员表演完后拍打地面,以便视障演员接续台词;视障演员用脚步丈量舞台的距离,反复练习走位,将演出场地烂熟于心。”《逆转未来》的导演马岩在采访中揭秘排练细节。
与此同时,让每个障别被听见、被看见的尝试,也成为一场面向公众的无障碍教育。
乐意剧团的大多数作品都有一块黑色投影布,这是为了为听障观众服务,让他们能随时看见字幕。在舞台左侧,则通常有两位手语翻译者轮值,为听障观众服务。条件允许时,剧团还会请来口述影像的工作人员,为盲人观众讲解内容。
有手语和字幕的舞台 /图:乐意剧团
为了保障演出顺利进行、演员们能捕捉转场信号,音乐、灯光必须卡得严丝合缝;演员们为了完成表演,则需要更专注地相互配合——听障演员带着情感打起标准手语,视障演员精准地完成走位,随着一句句台词被表达、一个个场景被完成、一场戏最终落幕,理解的障碍也被表达的努力所克服,给予观众超越戏剧本身的感动。
乐意剧团《我选择出生》观众评论
而在剧场之外,无障碍戏剧的上演还再变相推进了剧场的无障碍改造。
无论是《逆转未来》剧组,还是《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剧组,在排练中,演员们都面临着设施不全带来的障碍。由于部分演出场地只有老式的台阶,肢体障碍的演员只能被同伴抬着轮椅移动。此外,因为一些剧场后台没有无障碍厕所,外出上厕所也成了需要额外花时间进行的事。
困难也出现在了演出过程中。北京一家艺术馆曾邀请《逆转未来》剧团做活动,但场馆以“禁止宠物”为名不允许导盲犬入内。直到剧团多次沟通“导盲犬可以进入公共场所”,活动才最终成行。但是因为这些戏剧的上演,更多残障观众开始进入剧场,这让相关的机构和场所从加装坡道开始,响应了曾经不被看见的无障碍需求。
观众陆续进入321空间 /图:乐意剧团
“其实我觉得你今天看到的戏本身它就是一个残健融合,不是说呈现出的这个结果,而是这个过程就叫残健融合。有时候去组织一个活动让残障者和健全人在一块只是有个简单的了解和好奇,但是我们这个排练基本上每个星期都有,在这个过程当中,健全人会一点一点了解不同残障者的不同。如果能有更多的事情能让残障者和健全人长期地在一起,这就叫残健融合。”在《逆转未来》中扮演丁松的演员王小敏说。
视障者王小敏在演出中 /图:乐意剧团
“戏剧丰富了你们的生命,你们也丰富了观众的生命。”著名戏剧导演赖声川曾在《逆转未来》获奖时这样说道。
今天是第33个国际残疾人日,也期待从一场无障碍戏剧开始,在未来的世界,更多的残障人士可以走出家门,走上舞台。更多的人可以通过一场戏剧、一次对话、一段互动,走近他人,走近自己,也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温暖与宽容。
综合整理自:腾讯新闻、南方人物周刊、 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中国东盟报道、乐意剧团
作者:颜齐
编辑:李迅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