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11月1日,是中国传统节日寒衣节,也是西方的万圣节。
寒衣节又称“十月朝”,古时人们将之作为寒冬后的第一天,妇女会拿出棉衣,寄给在外戍边、服徭役的亲人,活着的人又想起死去的人,便为祖先、亡人也捎去寒衣。万圣节被凯尔特人认定是夏天结束的日子,这一天,亡魂回到故地寻找寄居的生命重生,活着的人怕被找到,于是有了今天人们假扮鬼怪的仪式。
在路桂军眼里,关于死亡的节日,都是“远行的情人节”,它关乎对珍视之人的爱和追忆。
路桂军是清华大学附属北京清华长庚医院主任医师、疼痛科主任,也是安宁疗护的学科带头人。对于大多数医生而言,死亡是工作的终点,但在路桂军的世界里,死亡是工作的起点。日复一日,他泡在诊室、病房和手术台上,周末就变身空中飞人,去各地推广死亡教育。
今年7月,凤凰网公益曾和纪录片团队跟拍路桂军的一天,在诊室和病房目睹眼泪与哀恸。当所爱之人被病痛折磨,死亡时常变成房间里的“大象”,而路桂军勇于做那个描绘大象的人。
路桂军曾说:“人们对死亡都有先天的恐惧,恐惧会让我们远离,不愿意与其产生任何关系。但是爱能够将我们无限拉近。爱是恐惧的反义词。”
在这一意义上,还有什么时候比有关死亡的节日更适合谈论爱呢?
每逢传统佳节,路桂军都会和医生们在安宁病房的“生命长河”壁画前缅怀离开的病友(图源:路桂军)
下文综合对路桂军的采访和《见证生命,见证爱》书稿整理而成:
当我们谈论死亡谈论的是什么
我第一次接触死亡是1992年,那会还在医学院实习。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女患者,患有流行性出血热。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因为凝血机制障碍,血会不停从她嘴里往外流,医生担心她被血呛到,要求她侧头躺着。临终前,她一直盯着我看,我被其他医生调侃,“她没准看上你了。”但那时我心里只有恐惧。
随着工作过程中接触越来越多案例,我发现死亡之所以与恐怖相伴,源于我们对它不了解。国外很早就开始了对死亡焦虑的研究,1998年北美护理诊断协会为其下了一个定义:死亡焦虑是指个体因意识到死亡的存在或面对临终而感到不安、忧虑和害怕的状态。
这种焦虑从何而来?
从我们医务工作者的视角看,它主要分为几方面:
首先是对死亡未知的恐惧。因为不知道死亡是怎样的,感觉它会带来神秘可怕的景象。
其次是对生命局限性的无奈。害怕拥有的会消失,害怕失去控制命运的能力,害怕失去对生活的憧憬。
第三是对亲人的担忧。害怕死亡对至亲之人产生经济和心理上的打击。在中国传统文化,这种责任感尤其强烈。
长期以来,中国社会都缺乏正统的死亡教育,媒体展示和呈现的死亡,大多令人恐惧,视角主要是社会评判。比如,伟人去世就是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在生活中,大人们恫吓孩子时也习惯把“死”挂在嘴边,在大家的潜意识里,只要涉及死亡,对应的情感色彩往往是恐惧和惩罚。
在北京清华长庚医院的安宁病房外,家属们会在“生命长河”壁画上留下逝者的名字寄托思念(图源:路桂军)
但到底什么是死呢?作为在中国文化背景中成长起来的医疗工作者,我认为对死亡的理解可以分为五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生命体征的消失,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
第二个层面是字面理解,死亡就是永远的离开。
第三个层面是心理学方向的,死亡就是一个人对死亡事件产生的情绪反映。
第四个层面从哲学和宗教角度出发,它主张死亡是一体两面的,出来是生,归去是死,它们辩证统一。
第五个层面是社会学和死亡哲学意义的,死亡是个人身份和关系的结束。
事实上,死亡就和出生一样,经过几百万年的演化,有其自然流程。人出生要经过产道机转、羊水吐出、肺复张,新生命就来到这个世界;人死亡则从丧失味觉开始,紧接着发烧、恶心、呕吐、腹泻,最后缺血缺氧导致睡眠越来越长,直到人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世界。
我曾和一位肿瘤患者聊天。他感觉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心情特别绝望。三个月的时间里,他想了各种结束生命的办法,跳楼、吃药、割动脉、绝食……但当我向他描述了死亡的过程后,他却告诉我,“如果死亡是这样,我愿意配合。”
唯有爱可以超越死亡
死亡是有价值的。当生命走到尽头,人们会对当下的时间更珍视,在事业上更高效,在感情上更多表达,不希望人生留下任何遗憾。
我曾诊治过一个病人,生病的时候五十多岁,有很多事情放不下。我问她:“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希望活多长时间?”她说:“再活十年。等十年后,孙女高考了,考上好大学,选一个好专业,个人的事情也稳定了,我就可以放心了。”但是,她没有办法等十年了。我告诉她,如果生命的长度无法延展,也可以增加它的厚度。
于是这位老知识分子开始给孙女写信、录视频,告诉她在小学毕业、中考前、高考前、选专业前应该做些什么。她把所有的爱都留在了当下。
还有一对老夫妻,他们之间的故事也令人感动。老头子大约七十多岁,罹患消化道肿瘤,时日无多。这位患者生活条件很好,家庭关系也非常和睦。只是患者的妻子总无法接受丈夫即将离世。
老太告诉我,丈夫有一天突然拉着她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们俩青梅竹马,一起从农村出来。我很就入伍当兵,也没多少钱。你一个人带三个孩子,这个家几乎是你支撑起来的。现在我退休了,条件好了,来到北京,可没让你享几天福就病倒了。本来我还想多干几年,多帮衬下孩子们的生活。要是这个病好不了,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
我向老太太提议带着玫瑰花对丈夫说一句“我爱你”,一开始她很排斥,后来勉强答应了。走进病房,老太太沉默良久,才终于摸着老伴身上的被子说出了那三个字。
她的手被紧紧抓住。两位老人开始了对婚恋岁月的共同回忆,老爷子对老太太说:“这辈子和你没过够,如果有下辈子,咱们还在一起。”
三天后,老人去世了。当我走进遗体告别厅,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她说,“路医生,谢谢你。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日子真没过够。但有了那天的一番话,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当身处人生的绝境,是爱超越了死亡。
一份与死亡有关的问卷调查中有这样一个问题:在你入土为安的那一刻,最希望躺在谁身边?80%的受访者的选择是父母或祖父母。因为他们的爱是无限的、包容的。还有一些受访者希望躺在子女或者爱人身边,有种生不离、死不弃的感觉。这里面体现的就是爱与被爱。
安宁病房里的母亲节(图源:路桂军)
每一个人都是爱的结晶,从爱中来到爱中去,一个人在一生的经历中,只有被爱过,他才知道什么是爱,才会懂爱,只有他懂了爱,才有识别爱的能力,才能用爱付出。而死亡教育的本质就是爱的教育,发现爱,表达爱,珍惜身边的人,爱自己所爱。
尽管道别,“不必节哀”
但是,当亲朋好友身边真的发生死亡事件,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抱着什么观点出现呢?
一组现代心理学数据显示,亲人逝去后哀伤的顶峰期是72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找医院抢救,处理身前身后事,在医院结账,处理尸体……忙碌会占据亲属的身心,痛苦却没有机会表达。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七七丧俗”,简单来说就是“烧七”。第一个七天叫“离别关”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头七”。传说中,人死后的前七天,灵魂不会彻底消散,有时候还会听见亲人说话。第二个七天叫“恶鬼关”,亲人的灵魂便会被阴差带走,活着的人会给去世亲人烧纸钱,以便他们在路上使用,也让阴差不为难去世的亲人。之后还有“鸡鸣关”“饿狗关”“鬼门关”“望乡关“轮回关”。从“头七”到“七七”,亲人尊崇传统丧礼的习俗会不停为逝者做事,这也成为一种抚慰,帮他们减少内心的哀伤。
但仪式结束后,那段灰色的时光,要如何度过呢?我曾问过一个失去孩子的妈妈,“你最讨厌别人怎么安慰你?”大家可能想不到,她的回答是我们最常说的一个词——“节哀”。她说,自从孩子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谁说让我放下、忘记,我就和谁绝交。如果我连我的孩子都忘记,那我还是人吗?
孩子去世三年后,那位妈妈和妹妹有过一次非常严肃的交流。她抱怨对方不提及死去的孩子。妹妹却回应说是怕她伤心。她就说,“你不提我才伤心,我是一个有孩子的妈妈,你不能忽视他的存在。”对于很多经历丧亲之痛的人而言,他希望的身边人能把所爱之人的亡故当成一场远行,像那个人还在这个世界一样谈论他。把这种哀伤的情绪掰开了揉碎了消化在生活中,给爱找一个出处,而不是刻意回避。
美国心理学家伊丽莎白·库伯勒-罗丝于1969年出版了《论死亡与濒临死亡》一书,其中有谈到“哀伤的五个阶段”。她认为,哀伤是一种复杂且难以理解的情感,一个人必须将五个阶段一一走完,才能完成对哀伤的疗愈。
第一阶段是否认。人们往往会先认为“这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他们会一直保留负性事件未曾发生时的熟悉感,假装那个人还在,内心无法接受失去的事实。
第二阶段是愤怒。当个体意识到无法再否认时,他会反问自己“为什么是我?”并采取行动来表达这种愤怒。
第三阶段是讨价还价。个体往往会想办法避免哀伤,他们会和自己讨价还价,想要寻求改变。
第四阶段是消沉。在强烈的无助、沮丧、痛苦和自我怜悯中,他们觉得未来一切都是灰暗、没有希望的。
走到最后,是接受。个体直面不可避免的丧失已经无法挽回,意识到自己的失落,能够逐渐平静,寻找失落带给自己的痛苦中有意义的地方,寻求安慰和疗愈。
图源:视觉中国
我姑姑今年80 岁。前一段时间姑父去世,有三个月时间她都以泪洗面。一开始,虽然我从事生命教育多年,看到她的状态还是有很强的无力感,总想让她从沮丧的情绪中走出来。但其实哀伤的疗愈就是有一个过程。再过三个月之后我回去见到姑姑的时候,她已经好多了,这当中一方面是我们家庭一直在做集中陪伴,另一方面我发现,通过整理自己的所有物品,“妥帖安顿,归之方寸”,在这个过程中,她的生命也得到了成长。
以家庭为单位把死亡话题打开
在中国,每年的死亡人口是 1, 000 万。如果一个人有 4 个直系亲属,那么一年就有4, 000 万人经历丧亲之痛。如果一个人有 10 个朋友,一年就有1亿人经历丧友之痛。加起来,每年经历亲友离世的人有 1.5 亿。在这个意义上,死亡不是个小众事件,而是个大众事件。
我经常这样说,对生死教育要像喊“狼来了”一样,只有喊得足够多,才可以降低人们对死亡的习得性恐惧。当死亡真的来临的时候,才能少一份惶恐,多一份理性。
2021年,我曾办过一场生前葬礼。到现在为止还有很多人认为我是在作秀、想出名想疯了。但这种声音并没有困扰我,因为我知道我做了什么。而且我能感受到,在那之后,面对死亡话题的打开,我也多了一份勇气。
生前葬礼上,路桂军躺在棺木里,家属挽别(图源:中国新闻周刊)
现在,在我自己的小家里,死亡就变成一个百无禁忌的话题。去年我去藏区探访,看到他们的天葬文化瞬间喜欢上了,我立刻给儿子打电话,我说,等你老爹去世,你最起码要挣到把我运来藏区喂鸟的钱。我儿子当时迟疑了几分钟,回答我说,你别想了,不可能。爷爷还有坟墓可以让你祭拜呢,你喂鸟了我去哪找你呢?
我们常说安宁疗护讲究三安,逝者安详、生者安宁、环境平安。如果我选择天葬,可能我自己安详了,但并不能让我的儿子安宁。不能自己痛痛快快地走了,留给孩子无限的哀伤。安宁应该是一种和解。它是一个家庭的事。也就是做了安宁疗护后,我开始对爱这个词有更多的理解。
在我看来,爱就是欲罢不能,爱就是无论情况多么糟糕,你仍然无法释怀地要惦念一个人。爱是生命的内驱力,它可以突破很多客观层面的限制。
现在我和爱人、女儿、儿子,四个人在四个地方,但我们家庭依然很和谐,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彼此,会定期线上家庭会议,也会日常互相留言。前段时间我突然消瘦、血糖不稳定,我姑娘在国外,还给我快递来了很多吃的,那份心是让我很感动的。我说我们一家人是相忘于江湖,但相聚于网络。
我们为什么需要安宁疗护
安宁疗护也是一个很有爱的事业。所有找到我们的家庭,可能没有太多钱和资源,但当亲人罹患重病之后、当想爱又不知道怎么爱的时候,他们会找到我们。也只有那些特别热爱这份职业的医生,才能匹配到这些患者。
以往我们的医学教育把学科分得很细。医生眼中更多地看到组织器官,肝胆科关心肝胆的事,胃肠科关心胃肠。但一个人患了病以后,会有很多情绪认知、人生观的改变。这需要医生把他当成一个整体的人去看待。
有一件让我很触动的事。那时候我在部队医院工作,边远地区来了一个患者,因为腹痛找我看病。问完诊以后我说,你躺床上,我给你摸一摸肚子哪疼。结果,我给他查完体之后,转身坐在这儿,正准备接着问诊,就看到这个人开始抽泣。他说,我到北京来看病已经 8 天了,你是第一个碰我的大夫。
一点点常规操作都会让人如此感动,那一刻我发现,病人自身的需求是多么需要被关注。在安宁疗护病房,这显得更为突出。
因为对死亡过程的不了解,一些人不忍亲属过早离世,会不合时宜地采取特别积极的治疗方式。比如,在患者无法进食的状况下坚持喂食,这不仅没法延缓他的生命,还会引发恶心和肠梗阻,带来更多痛苦。但随着疾病发展,很多时候早已不是人治病,而是病治人。医生更多地应该看到病症之外的人,在延长生命长度的同时,提高病人的生活质量。
我经常对我的同事说,从事安宁疗护的医生,更多是陪伴者的角色。每个患者生命走到尽头,他自己都非常清楚,再好的医疗科技都无法让自己重返健康。在这个意义上,他想要的就是一个优雅从容的转身,用一颗平静的心处理各种身前身后事。
路桂军:我们安宁疗护医生就像船夫一样,在每个患者生命尽头,我摇着橹陪您出海,为生命撒下最后一网,尽可能让这个生命满载而归。
有数据显示,今天,中国每年约有400多万人需要安宁疗护,实际得到安宁疗护照护的不到7%。作为一个新兴的学科,虽然安宁疗护并不是一份能很挣钱的事业,但我一直很认可自己在做的事。因为在我看来,一个医生的职责,不止在救死扶伤。让患者能无痛苦、有尊严、完整地走完一生,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作者 李迅琦 编辑 佘韵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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