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月,王行娟在老家佛山度过了自己95岁的生日。返乡28天,她一边重温故乡田园风光,一边笔耕不辍,一本《返乡记》,记录下她融入俗常烟火的点点滴滴。
从中国第一个妇女公益民间组织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妇女研究所,到红枫妇女热线(下文简称红枫)、方舟家庭中心、半边天家园……过去36年,她与中国女性公益一同浮沉。
凤凰网公益见到王行娟的那个上午,她身穿蓝色毛衣开衫,配一条错落有致的乳白珍珠长链,坐在自家沙发上侃侃而谈。蓝色沉静,白珍珠典雅。这是她最喜欢的配色,也是她对自己的评价。
如今,她独居在北京二环的一栋三居室内,除去一日三餐,读书与写作几乎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两套玻璃书橱占满了客厅和书房的整面墙壁,里面的内容大多与妇女发展、心理学相关。此外,是随处可见的“红枫元素”。
岭南温软含蓄,北京朗阔大气。她的身上有着封建社会印刻在女性身上的独特疤痕,也有着新中国浸润下女性走向独立自由的鲜明标志。
逃离后和解,反抗并觉醒。时代加在这位耄耋老人身上的课题漫长深刻,但她已用行动证明,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任务,“虽然我在妇女运动中只是一个小水滴,甚至无法溅起涟漪,但我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我的人生没有遗憾。”
王行娟 北京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创始人、名誉理事长
弱者的救赎
王行娟有两个母亲。在她的形容中,父亲善良忠厚,可依然摆脱不了封建传统观念的桎梏,嫡庶等级观念分明。每年春节,她的母亲只能跪在地上,给大母亲叩头奉茶,坐椅子也只敢坐半边。
“我们叫母亲不能叫母亲,要叫姐,细姐。”在广东话中,细等于小。王家一共有9个孩子,王行娟排行第四。小时候,她常被妈妈派到大母亲屋里住着,帮大母亲沏茶倒水倒痰盂。母亲受到压迫无处排解,也只能靠打骂她来发泄心中苦闷,“从小我就觉得不平等。为什么都是姐妹,我却要受气?”
反抗的种子从小种下,在不受尊重的环境中长大,王行娟的童年并不快乐,甚至几次想过自杀,直到有一本书救了她。高中那年,她读到《简爱》,书中的简·爱过着被歧视、欺凌的生活,但依然自尊独立。这种形象深深打动了王行娟,她也想活得有尊严,也想成为简·爱。
1948年,王行娟跟随着家中大姐的脚步考入金陵大学中文系。她也逐渐明白,身体与精神上的压迫并不来自于个人家庭的爱恨情仇,而是封建父权制与嫡庶尊卑观让女性成为受害者,她看见了母亲的伤痛,当母亲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展现自己的脆弱,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多年嫌隙就此解开。
王行娟生活照
因为童年时候缺乏爱,所以知道爱的重要。因为目睹过女性的不幸,所以想为她们争取平等。王行娟之于红枫,是弱者看见弱者,是发自内心的同感,让她把推动男女的性别平等,作为自己一生的追求。
王行娟家中藏书
用生命影响生命
1992年,王行娟62岁,国内对于妇女问题的关注几近空白,如何找一个更好的方式接近她们的生活?倾听她们内心真实的声音?王行娟想办一条热线,直接和妇女对话。于是,中国第一条妇女咨询热线“红枫妇女热线”应运而生,主要通过心理援助,为妇女解答生理健康、家庭关系、子女教育等各方面困惑。
1992年9月妇女热线开通的时刻
1995年,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及其非政府组织妇女论坛在北京召开(下文简称:95世妇会)。时至今日,这仍是联合国历史上规模空前、人数最多的一次盛会,也是中国政府承办的规模最大的一次全球性国际会议。为了参加此次会议,65岁的王行娟开始“玩儿命”地学习英文。
参加论坛的有来自近200个国家和地区、2000多个非政府组织的3.1万名参会者,其中境外与会者2.6万人,日本女性学先驱上野千鹤子也是其中一员。回想起当时的盛况,王行娟的言语中难掩激动之情,这标志着中国妇女运动步入新的阶段。也是这次论坛,让一些“草根”组织走到了前台,红枫就是其中之一。
95世妇会NGO论坛
王行娟参与95世妇会NGO论坛合影
“一个人困难的时候,如果有人伸出一双手,给她送上一些温暖,那会改变她的人生。”秉持着这样的初衷,红枫成立至今就把唤起妇女主体意识觉醒,维护妇女的合法权益,推进性别平等作为服务中心。
然而,红枫中心的实体并不起眼,它隐匿在西城南二环的一幢居民楼里,若不多加留心,很可能会忽视门口用于指引的方形铜制挂牌。一进门,“开通反家暴热线 为受暴妇女服务”的红色横幅撞入眼中。屋内布置简洁干净,除了会议客厅与咨询室,一间不到20平米的接线室容纳了20余万来话者的苦痛与隐秘心事。同时,这里也培养了25期共1000多名心理服务志愿者。
红枫志愿者合影
红枫第11期志愿者培训班
在红枫,王行娟是志愿者心目中“精神领袖”般的存在,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向你谈起对这位长辈的敬佩。多年来,红枫依然保留着由王行娟为每期志愿者上第一课的惯例。“她往那一站,散发出来的光芒,对我来说就是深深的震撼”,红枫第7期志愿者柯本忠这样形容王行娟。
人们笑称红枫是培养心理咨询师的“黄埔军校”,但红枫之于志愿者更多的是家的归属与能量的来源。“当我精力不够的时候,我一定马上到红枫来。”志愿者史荷丽告诉我们,他们能看到彼此身上的闪光点,同样也能看见来话者身上的闪光点。
王行娟与志愿者合影
凤凰网公益到访的前两天,志愿者高桂琴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接通的时候绳子已经在脖子上了,对面的声音特别虚弱”。她轻声描述,眼底却是担忧的神色。“我反复跟她说,你不是孤单的,你真的是一个好人”。顷刻间,电话那头情绪溃堤,高桂琴也在另一边陪着她默默流泪。来话者的情绪渐渐稳定,高桂琴又通过一些家常话题让她放下戒备心,重新燃起对生命的渴望。
不断成长,终身学习,爱人、爱生命、爱社会,这是红枫联合主任孙一江对王行娟的评价,一代代的传承,让这些特质成为“红枫精神”,他们能够看到每个人身上对爱的执着,对生命的珍爱,最后真正践行“用生命影响生命”。
红枫中心的主旨与口号:用生命影响生命
这些年,红枫见证了太多人的悲欢,很多来话者也把红枫当作“娘家人”,不时打来电话反馈自己的近况。曾有位受家暴的女性,在高桂琴的开导下毅然决然地与前夫离婚。如今这位女性已经组建新的家庭,并与丈夫共同迎来了新的生命。
今年3月,高桂琴又接到了她的来电,“她说老师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过生日”,电话两边,两个熟悉的陌生人,伴着《生日快乐歌》共同拍手庆祝。
在红枫,人们可以忘记自己的年龄,时间在某种维度上也被延长。就像孙一江所说,是红枫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即使中心把每次来电的时间通常限制在30-40分钟内,但志愿者与来话者间的互相陪伴却可以维持很久很久。
30多年过去,女性的处境改变了吗?
王行娟曾做过一个研究,妇女热线开通前20年,来话者的主要问题集中在婚姻问题,其次是妇幼健康问题,性问题。尤其是热线开通的第一年,打来电话的人都是“怨妇”,倾诉命运的不公,深深地被宿命论捆绑。她知道,女性的集体潜意识中还没有走出女人是弱者的心理状态。
“女性之所以觉得自己是弱者,是社会为他们灌输了第二性的思想”。在她看来,女人本来就和男人一样,并没有强弱之分,即使体力上有差异,但精神上应该是平等的。所谓的“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是因为女性没有看到自身潜能,想要改变现状,只有自己挺起腰杆。
到了2013年,红枫收到的有关心理问题的来电高达28.9%,占到全年来话总数的第一位,是1992年的7倍,其次才是婚姻问题与性问题,妇幼健康问题几乎消失。孙一江告诉凤凰网公益,过去一二十年,红枫通过向全国人大、全国政协等机构,先后提交过20份议案、提案和建议,推动政府完善有关妇女的法律、法规,其中就包括2016年与妇联联合推动《反家庭暴力法》的颁发。
1998年出版的中国大陆第一本反家暴案例集《围城内的暴力》等一套3本书
今年“两会”期间,多位政协委员与两会代表根据红枫提供的《失独家庭再生养状况调查报告》反应的失独再生养家庭的现状,提交了《关于完善“失独再生养家庭”扶助政策的建议》等有关保障失独再生养家庭权益的提案或议案。
近几年,王行娟逐渐退出红枫的管理运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第一代女性公益人披荆斩棘,在妇女草根运动这条道路上开拓出一片新的天地。而如今旗子交给后来者,他们自有热情与胆识,让越来越多的女性变得独立、自主、平等,最终看见真正的自己。
但她依然“年轻”,坚持学习,专注女性问题研究,每天两份报纸—《北京晚报》和《北京青年报》及时了解北京市民的日常和当下青年聚焦的话题。最近读书热,王行娟也迷上了董宇辉直播,成为了一位名副其实的“丈母娘”。
王行娟获得凤凰网行动者联盟2023公益盛典年度十大公益人物
初春的北京阳光明媚,从王行娟家中的玻璃窗向外望去,目之所及皆是初生的新绿。结束采访已是中午,午休后她要去楼下锻炼一个小时,再进入两个小时的写作时间,然后看报纸、看手机、上网。
即使已经退居二线,她还是觉得时间不够用。红枫成立之初风雨飘摇,她看见花叶凋零,唯有红枫在枝头摇曳。现在的她,走出了原生家庭的伤痛,也能按照自己的理想生活,“每天的心情像刚升的太阳一样很快乐”。
30年多年的时光倏忽即逝,她的头发由黑变为雪白。在女性争取平等的漫长过程中,红枫的故事只是其中的一滴水珠,无法在历史的航道中激起壮阔的浪花。
可正因如此,王行娟从未想过停下来。她的愿望,依然是将红枫打造成百年老店,实现女性的全面发展。
撰文/王诗佳 编辑/佘韵卿 图片由受访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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