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带有性别的文字吗?
前不久结束的卡塔尔多哈游泳世锦赛上,中国女子花样游泳队一举夺冠,闪耀赛场。赛后,花泳队的成员手持江永女书向全国人民道来新春祝福。
手拿女书祝福语的花泳队(图源新华社)
形似菱形,笔锋锐利,如风似刀,宛如柳叶。流传于湖南江永一带的女书,是现今世界上唯一存在的女性专用文字。
几百年前,在男性作为社会主干、女性的人生任务就是找到归宿,为夫家奉献一生的时代中,江永女性以木棍为笔,锅灰为墨,怀揣着对自由的向往,创造属于自己的“社交密码”,让女书突破重重艰难险阻,跨越时间的长河来到当下。
如今,女书的魅力和价值,正在被新时代的女性书写,开启新的篇章。
在深山里生根发芽
湖南省江永县,地处湖南边陲,周围群山环抱,境内山幽林深。深处大山,交通闭塞,当地人很少会与外界来往。在这“桃花源”般的山村里,却流传着一种只为女人而存在的文字,即江永女书,又名永明女书。
“女书的发明起初是为了发泄苦闷”,摄影师、“谁动了我的女书”主理人陈雨露认为。2022年的夏天,来自湖南永州的陈雨露,因拍摄毕业作品女书纪录片的需要,走进江永县的山村,与当地女书传承人亲密接触,完成了一场与女书的相识相知。
拍摄女书纪录片的陈雨露
封建礼教时代,男性主导社会话语权,女性不被允许进入学堂,受困于三从四德的牢笼。渴望得到教育向往自由的女性,为了挣脱桎梏,用竹篾、丝线,锅底灰、绢帕这些触手可及的工具,成为自己的仓颉,创造了女书。
女书作品通过一定的载体来交流和传播,包括文字创作、改编和记录的民间口头文学和以纸、书 、扇 、巾为载体的物件。女书的发音与江永当地的方言极为相似,以似唱非唱,似读非读的曲调,在女性之间代代相传。
束缚于时代的枷锁
2006年,女书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被国内外学者叹为“中国文字史上的奇迹”。自此,文化界便出现了许多与女书相关的艺术创作。在长篇小说《雪花秘扇》中,展示了“女书”和“老同”这种几近消失的独属于中国女性的神秘文化,讲述了分别发生在清末和当代两个女人之间,凄美委婉的感情故事,正如小说所写“我们都想生得富有,嫁得体面,死得安逸,葬得隆重……但命运和现实是不容幻想的。”对于处于社会弱势地位的女性来说,现实总是残酷的。
电影《雪花秘扇》
女书,都是写给那些命运悲惨的人。一如陈雨露在江永遇到的何艳新老人,作为目前唯一经历过女书使用场景的自然传承人,何艳新是陈雨露镜头下的主要人物。早些年间,她曾多次受邀,前往国内顶尖学府以及海外科普女书。幼时的何艳新是相对幸运的,在女性不被允许读书写字的年代,她跟着舅舅的老师学习汉字,成为那个年代少有的既会写汉字,又会唱写女书的人。
“她是先于时代觉醒的人”,这是陈雨露对何艳新的印象。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何艳新不愿被包办婚姻,她试图做出反抗:写好血书,企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写信给结婚对象,告诉对方举办婚礼当天不要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绑在身上的枷锁实在难以挣脱,最终她还是与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男子结了婚。
不是自己选择的婚姻,何艳新在出嫁时哭了几天几夜。“嫁给了他就由他讲,自己没有权利”,她无奈地说道。据她口述,在那个年代,婚后的女性即使遭受丈夫的打骂,也只能忍气吞声,想要逃跑更是十分困难。面对不自由的人生、没有希望的未来,何艳新并不开心,整个人都是悲观的。
女书自然传承人何艳新
“能过一天你的生活就好了。”如果让何艳新拥有一次选择机会,她想过一天陈雨露的生活。年轻时的何艳新,虽有反抗意识,渴望掌控自己的命运,但又不得不被现实压迫而最终妥协。那样的时代,女性似乎很少有机会成就一番大作为。何艳新想过的,不一定是物质条件富足的生活,而是可以遵循自己的内心,不受他人控制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文字,也能提供情绪价值吗?
“你觉得女书有用吗?”何艳新曾向陈雨露发问,随即她又补充“我觉得没有用”。女书作为国家非遗,其文化价值得到了广泛关注,但文化价值背后的,关乎女性本身的,女性之间的单纯情感,却很少被人提及。
因女书诞生的时代背景的特殊性,以及仅在女性间流传的这一特点,很多人会将女书与反抗父权制、反抗封建社会相联系,“女书的诞生是反抗的一种形式,但文字组合起来的内容,并没有很强的反抗意味。”比起呈现反抗意识,“我更想传达女书的情感疗愈功能。”陈雨露更想传达的,是对女书中女性内心世界的深刻呈现与抒发。
“姐妹相聚诉衷肠,青春美貌本是好,大方花蕾嫁于人”,女歌中简短的几句言语,就将普通女性的无奈尽显。既然身不由己,那就在情感上获得力量。女书作品中有一经典文本“三朝书”,是新娘结婚后第三天女性亲友送给她的珍贵礼品,其中除了记载新娘的生平经历、对妇人的规训外,还包含了新娘与赠予者之间深深的情谊,可能是离别的不舍,也可能是倾诉苦情和友情。
《三朝书》(图源网络)
在陈雨露拍摄女书纪录片时,当地有位老人告诉她,自己曾因失去儿子痛苦不已,何艳新便写了封女书信件安慰她,看了信件里的内容后得到了慰藉,悲伤的情绪也有所缓解。除此之外,江永地区常有女性结为“老同”,她们同年出生,长相脾气相近,一生相互照顾,相互爱惜,能够推心置腹。女书当中的女性情感联结,也在这一刻闪耀。
天下妇女,姊妹一家
即使如今对女书的研究已经渐趋成熟,但无人知道其创始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创造出这样独特的文字。离开江永县的陈雨露,将接触到的女书知识带回了家,分享给了家中长辈。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未曾读过书的外婆,也对女书产生了兴趣,跟着自己参加女书分享会,妈妈更是拿起笔墨在家中练起了女书。过年时,她们一起拜访女书传承人,也因女书文化变得更加亲密,这让陈雨露坚定了要将女书文化传递给更多人的想法。
陈雨露(左)与女书传承人何艳新(右)
女书是生生不息的。在陈雨露与其她女书爱好者创立女书社群前,她们发现,在一些男性撰写的女书文献里,存在较多争议,甚至有不少文化挪用和“假女书字”现象。为了减少此类现象,女书文化爱好者联合建立女书社群“谁动了我的女书”,在社群中学习交流,进行以女书为主的创作和研究,把新生的女性血液注入到女书中,共同传播女书文化。
过去,女书作品常用于女性之间诉苦的需要,而现在,女书内容已变得丰富多元。在女书社群中,女孩们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宣传女书,如制作以女书为主题的字包,设计女书文创,策划女书线下沙龙分享会等,让更多的人近距离感受女书的魅力,了解女书背后的故事。
女书沙龙分享会
关于女书的初印象,我们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描述:“女书的字形十分优美,宛如柳叶一样轻盈。”然而实际上,最传统的女书字体仅由简单的点和撇构成,没有繁复的笔锋。女书传承者胡欣在练习女书书法的过程中,将温柔且富有生命力的柳叶形态与女书艺术相结合,才创造出了如今为人熟知的柳叶体女书文字。
有人说,文字的力量是振聋发聩的。几百年前的江永女性,在黄土之上创造了女书,让一撇一捺,化作挥击的拳头、哀怨的情歌与凝结时光的琥珀。
而如今这种精神已穿越时空,化作和煦春风,以蓬勃的生命力,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女性,让她们在文字的世界里找到自我,找到力量,找到希望。就像胡欣说的那样,“唱着唱着心里面就亮了,写着写着心里面就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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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楠
编辑 王诗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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