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一个生命“回家” | 凤凰网公益春节策划

今天是大年二十九，你踏上回家的路了吗？

这是一个特别的时节。我们把一年的收获和压力扛在肩上，在炮竹声中相聚，内心渴求与家人团圆，如何高质量地陪伴彼此却成为一道难题。

十方缘是一家公益组织，志在为全国4000万临终老人提供心灵呵护服务。为解决临终老人惧怕死亡、需要心灵慰藉的问题，创始人方树功和伙伴们用十五年时间发展出独有的“三不原则”、十八条行为规范、十大技术五步法。十方的缘分在175个城市落地生根。

“爱与陪伴”是十方缘的行动宗旨，不仅让临终者得以与生命平静作别，更让志愿者拥有了和自己“在一起”和“回家”的能力。

春节将至，我们想和你分享几位义工伙伴关于陪伴的故事。希望他们的声音，可以陪伴你的回家路。

爱与陪伴音频故事

音乐| 电影《驾驶我的车》电影原声带

“爱是把家里人陪伴成他想要的样子”

郭书华 61岁 退休航天工人 十方缘四星义工 服务时长8年

进入十方缘之前我母亲在很短时间内去世了。我接受不了，一天天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跟谁去说。偶然间看到他们公众号在招义工，“心灵呵护服务”吸引了我。本来担心不要退休的，通知培训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多虑了。

一次完整的服务流程是这样的：9:30到养老院、穿义工服、学习十八条义工行为规范、陪伴老人、12点左右结束半天志愿工作。参加完培训我特兴奋，第一次陪伴带着“做好事”的心态，一股热情冲过去，结果碰到了这样一位老人。

“大眼睛的来！”我们站在房间的暗处，中间床位的老人招呼我。本来还想说哪个顺眼陪哪个，这下没法选择了。这是个女性老人，只穿着纸尿裤。因为同时去的还有男义工老师，我把她肚脐上的薄布拉了一下盖过胸部。但她有只手特别灵巧，“咵”地就把布弄到了肚脐儿以下，甚至比刚才漏得还多。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坐啊。”她招呼护工把尿盆端下来让我坐板凳。上面有很多缝隙和尘土，中间还有一块湿。“这是不是尿？”我心里嘀咕。我们学习了“十八条”，如果拒绝会给老人压迫感。所以我就坐在板凳一角，两腿抵住离我最近的床栏杆，怕自己掉下去，又不愿全坐上去。

那个老人看我坐下就哭了。“你能帮帮我吗？你能给我找心理咨询师吗？我什么时候才能走路回家？”这时我看到墙上有一张她的简历。原来她是我的同龄人，已经在养老院躺了四年了。我突然眼睛有点潮。我又看她的身体，腿都已经萎缩了，恢复是很难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就带着情绪陪伴了她40分钟。

归队之后，我心里堵得慌，在领队的鼓励下分享了自己的感受。“书华老师，你当下可以想着用我们的‘心法’。”领队的话一下把我敲醒了，我在心中默念道：“不分析，不评判，不下定义。”

就这样一年年过去，我有时一周志愿服务三次，有时五次。陪伴的患者中，有的会抗拒，也有特别愿意的。有一个80多岁的老人，是个教授。我们去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但护士长叮嘱一定要陪伴他。等我们从别人那里回来的时候，他醒了，伸出大手就说，“你们来了，真好！我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一听这老人好可爱，就问他：“你怕不怕？”他说：“我不怕。”

这个“安排好了”说的是死亡。他本打算半年前和老伴一起旅行，结果她突发疾病走了。“我就要在另一条船上和老伴远游了。”谈到生死大家都很忌讳，这位老人的坦诚让我内心感恩。“您是一位教授，培养了为人民做贡献的栋梁之材。我们来看您也是为了感谢您哈！”听到我说这句话，老人的眼圈红了，握着我的手说，谢谢谢谢。

这是一段只有十五分钟的陪伴。两三天之后，老教授就“走”了。

在十方缘，处在生命末期的人我们都叫他“老人”。我陪伴过一名三十出头的“老人”。小伙子是回国创业过程中发现的脑瘤。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首钢医院的安宁病房，插着呼吸机，眼神迷离。他爸爸茫然地站在大飘窗边，看我们来把脸别了过去，意思说“他都昏迷了还陪伴啥”。

我坐在小伙子身边念诗，念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边念一边注视着他。快到四十分钟的时候，我对他说：“帅哥，你喜不喜欢都可以回应一下我们！”因为之前有医生告诉我们，昏迷的人也是能听到感受到的。

一听我说回应，他爸爸妈妈都来到了病床前。一秒钟，两秒钟。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的食指真的轻轻动了两下。

我和她的妈妈拥抱在了一起。我在她耳边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听见她吞咽唾沫的声音。她抱住我不撒手。

对于患者而言，陪伴他们的家属可以让他们更加平静。当认知不再止于三维空间，生命将变得永恒，不同的空间里不再有挂碍，只有爱将我们相连。

当我用十方缘的技法面对每一个临终老人，我的很多恐惧也得到了释放。现在每每想起妈妈，我就会在心里对她说：“你在天上好好的。”

春节，是和家人在一起的过程。以往我总是用我的方式来爱孩子。比如孩子下班回家，我满心满意做了吃的却被她回“在减肥”，我会和她怼起来。但现在，我会和她待在一起，观察她的状态。我不说话，过一会她就说了：“大家都回家了，又给我安排工作。”我就知道她是有情绪。静静地听她说，她说一会，就会平静下来。“妈，你刚才说你做了什么，我吃一点行不行？”其实，爱与陪伴应该是把家里人陪伴成他想要的样子。

这个春节，我的愿望是大家都能高高兴兴的，面对无论什么样的景象，都可以用喜乐祥和的状态陪伴家人。

“真实的爱不会伤害到谁”

闫然 36岁 心理咨询师 十方缘二星义工 服务时长6年

2018年我带着“公家”的任务加入十方缘，因为当时孩子比较小，所以做义工时间不多。去年开始，受方树功老师感召，我在石家庄组建了老人心灵呵护项目。一个月下来至少四五个周日下午要去养老院。

我最开始想周中做服务。因为孩子要上学，我想和他尽可能多待在一起。学安宁疗护时我听老师说，一些西方国家会把养老院幼儿园开在一起，让小朋友浸染孝道文化。正好石家庄十方缘核心义工的孩子年龄都差不多， 我就说，“那不然把孩子都带来吧。”

于是我们开启了第一场儿童义工培训。我用图画版“十八条”给小朋友讲解什么是陪伴。

受访者供图

“如果看到爷爷奶奶双手双脚都被绑在床上，你可以解开带子吗？”“不可以，因为爷爷奶奶会乱抓。”

“陪伴爷爷奶奶的时候可以接打电话吗？”“不可以。因为要尊重别人。”

我特别惊喜。原来小朋友什么都懂。后来大家都说太打脸了，因为爷爷奶奶见到小朋友们后，都不太愿意“搭理”我们成年志愿者。因为我们成人陪伴老人会很拘谨，即便我陪伴了这么长时间，我都会觉得我放不开。老人如果问我说，你吃水果吗？我都会说我不吃，谢谢。

有一位半失能的爷爷，用动起来都困难的手臂端了一小盘樱桃西红柿给我儿子，我当时真就是“大人心态”，要冲过去说你不可以吃爷爷的东西。结果我儿子拿起来就吃。后来爷爷用微弱的语言让我知道他其实很感动，因为小朋友没有嫌弃他。

同样是这位爷爷，我忘了是第几次陪伴，他会在楼道里早早起来等着小朋友。我儿子“噔噔噔”跑过去，在轮椅边大声叫“爷爷好”。因为老人是失语的状态，儿子转身看我，问道“他怎么不说话呀？”我当时很尴尬，心想老人是能听懂的，怎么能当着人家面问这种问题。当我还想找一个理由，老人就在一秒钟的时间内很着急地把身子往前探，尽全力跟小朋友互动。我看着眼圈就红了。

我们有的儿童义工会问爷爷奶奶，“你为什么坐轮椅啊？”爷爷奶奶会说“我生病了”。然后小孩就会问，“那你还能好吗？”大人在旁边坐着，会觉得这个问题好尴尬。但老人很真诚地告诉他：“年龄大了不会好了。”

后来我们发现，老人没有受伤害，小孩也没有觉得尴尬。是我们失去了纯真。真实的爱，其实不会伤到谁。

十方缘的使命是用爱与陪伴为生命服务。对义工来说，每个解决困惑的过程都是一种成长。我之前因为学习安宁疗护，会特别强调生命的价值和质量。2019 年，还记得是冬天，我进到房间看到一个阿姨全身插满了管子，印象中她是 79 岁。护工和我介绍，她是脑出血，之后就失能失智，以近乎植物人的状态躺了五年。我第一反应就是这家人没学过安宁疗护，这阿姨太受罪了。

就在这时，一位老先生步履蹒跚地走来，从桌子底下拉了个小方凳。护工跟我说，这是老太太的爱人，每天都来。老先生拿了个吸痰的仪器，放入阿姨切开的吸气管，我当时就觉得你能轻点吗？而且他搅和了几下又拿出来了，放在一个小盆里，卫生条件也不好。等我拿了个东西回来，他就走了，前后不过三五分钟。

我满脑子都是评判和疑问。结果护工跟我说，老先生也八十多了，从老太太躺在这儿的第一天到今天，五年来他每天要转两趟公交车来到这里，风雨无阻。但因为年龄大了，也只能坐这么三五分钟。

那一刻，我好像被什么冲击到了，生命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自己，也之于他人。我也学着老先生拿了一个方凳，坐在阿姨旁边，拉住她的手，跟她说话。

做十方缘这么累，我为什么还愿意去做呢？因为它在生活当中也改变我很多。

人家都说我是知性闫老师，但我之前在家里是火爆脾气。用我爸的话说，闫然是怼天怼地怼一切，好脾气都给别人了。生了小孩之后，我爸来石家庄帮我带孩子。我发现他老去旁边超市拿人家的透明塑料袋，一下扯很多，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口袋。提醒他还不听。

有次我一开厨房抽屉，袋子真的多到溢出来，我当时就气炸了，故意刺激他，“你的战友、同事、同学，知不知道你来石家庄净偷别人袋子了？”我爸就木木地站在那，“到底你的生活还是方便一点。”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接着悻悻地走掉了。

第二天我们石家庄十方缘陪伴老人，大家一起念“不分析、不评判、不下定义”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老人那么可爱，我爸爸跟他们也差不多，他也60 多岁了，他也很可爱，我为什么就老训他？他还能给他女儿什么呢？他能做的不就是力所能及地让女儿过得幸福一点？想到这些，我泪如雨下。我想跟爸爸说，我爱你，谢谢你。

另一个我特别想分享的部分是，曾经特别恐惧死亡的我的妈妈，因为我做死亡教育，开始和我讨论她的后事，甚至也加入到临终关怀志愿服务的队伍。我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想好好死就要好好活”。去了几次养老院之后，看到轮椅、病床上的老人，妈妈说她产生了新的思考，她开始健身、养生，更加爱惜自己的生命和生活。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也会有很多的执念，认为有房才有家。买房子就需要钱，就得工作，会忽视身边的人和事。做老人心灵呵护，让我发现生命的幸福跟外在条件没有因果关系。我开始很认真地跟家人说话，和朋友道别。

新的一年，我希望自己可以让那个小小的自我实现更多突破，祝愿石家庄十方缘茁壮成长，我的家庭能荡漾更多爱与陪伴的气息。

“我守护着老人也守护着自己”

苏星 30岁 儿童心理治疗师 十方缘一星义工 服务时长1年

走进十方缘那会，爷爷奶奶在生命末期，所以这段经历对我的帮助挺大的。可能因为我是“90”后，所以到哪都更招老人喜欢。身边的朋友会问我，你为什么去做这个？我说，当我和老人们相处的时候，我会觉得很有力量，很有爱。

第一次进老人房间陪伴时，我挺紧张的。那位叔叔躺在床上，躯体不能动，只有眼珠子能转，好像一下子回归到婴儿状态。我很心痛，拉着他的手跟他说，我叫苏星。他无法用语言回答，就用眼神回应我。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们一起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时候，他的语言一下子迸发出来，整个人变得很有力量。

还有一个阿姨。我陪她做手工花的时候，她突然抱住我，说来月经的时候，你一定不能去工作，要好好在家守护自己。她的拥抱很温暖，让我想到了自己的奶奶。后来我们照了一张比心的合影，她还把手工花送给了我。我把花放在了工位上，当生活或工作遇到困难，看到这朵花就像看到阿姨，就可以带给我力量。

如果说十方缘对我的意义，可能存在几个方面。首先，我是做青少年心理治疗的，面对的是精神病症状的青少年，包括发育迟缓的自闭症儿童，还有脑瘫、多动症的小朋友。我在养老院做的是爱与陪伴工作，也会把得到的能力和支持带回工作单位，给到这些家庭。

除此之外，做心灵呵护也让我学会以更全然接纳的状态面对考试、科室和家庭。

我和爸妈的关系变得更亲近了。回到家，我会用抱抱和拉手对爸妈表达爱。其实之前谈到找对象的问题，我和我妈还大打出手过，但现在他们开始站在我的角度去理解我。我也变得没那么自我了，遇到不一致的想法，我会在关系层面打开新的理解视角。

十方缘还有一个神奇的地方。它给我们充分的机会去探索和体验，包括我们有很多课程、每日早读晚读、各种各样和义工老师们的链接。今年一月我还尝试了助理的岗位，在过程中成长很多。

我的能量也会渲染到我朋友圈。当我一段时间不发状态，还会被问“你最近在干什么？”好像看到我发朋友圈，对朋友来说也是一种赋能。之前我会鼓动身边人：“你也去参加十方缘吧！”他们会说，你肯定被洗脑了。但最近一个同事和我说，“星，你知道吗？你最近状态不一样，我看到你的时候就好开心啊。”

我现在已经影响到了几个朋友。一个是我们省中医院的老师，他在体验的过程中很认可十方缘做的事，回到科室，他和护士们展开链接，想影响更多人。还有一个朋友在唐山，他也给我打电话咨询了十方缘，后来他也加入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人影响人的过程，我可能影响了三个人，但是我朋友可能会影响九个。所以是不是明天会更好？当有一天我也躺在病床上，也会有人守护我，也可能是我自己守护自己。

我的新年愿望是陪伴老人的同时也能更多陪伴家人，包括我的爸爸妈妈、弟媳妇还有小侄女。我计划每个月去养老院服务三、四次，在死亡教育领域学习更多知识。我要把爱与陪伴变成现实，带回我的科室，影响我的患者家属和同事。

（感谢受访者方树功、郭书华、王丽萍、闫然、王琪、苏星、吴政彤）

龙年就要来了，你的心愿是什么呢？无论如何，让我们一起，先回家吧。

作者：李迅琦

采访：周妤洁 李迅琦

编辑：佘韵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