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网红公益学校第20年 正遭遇“至暗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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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网红公益学校第20年 正遭遇“至暗时刻”

盛夏的北京,烈日灼人。顺义区南法信大江洼村,“L”形的平房、两层宿舍楼、一座操场和一排大树构成了四十多个孩子的家。

今年是北京光爱学校成立的第二十年。从流浪儿童到困境儿童,学生数量从118名到42名,随着儿童福利政策相继出台,这里发生了很多变化。在时间见证下,从北京光爱学校走出的孩子们,有的在外打拼拥抱新可能,有的选择回来守住这个家。校长石青华从北京到安徽,从小学到初中,试图让“光爱”的足迹去到更远,让孩子们离未来更近。

即便这样,北京光爱学校正遭遇它的至暗时刻:最热的时节,教室办公室的空调全都没开,老师学生们只吹着风扇;月薪仅两三千、收入不稳定,导致这里长期师资匮乏,每个老师承担本班语数外所有课程……

又到开学季,凤凰网公益走进这个由光和爱滋养的校园,对话这里的老师、校长和孩子,听他们讲述对这个家的深切复杂的情感:“光爱”缘何存在?会否消失?如果它要走得更远,还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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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个孩子一个家

阳光和树影,每几分钟划过天际的飞机,褪色的喷绘和斑驳的院墙,让北京光爱学校的校舍充满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味道,这里也因此成为不少剧组的拍摄地。

暑期到了,负责语数外课程的正式老师陆续回乡,无家可回的大小孩子们留在原地,依旧七点起床、八点早饭、九点自习。上一个支教团离开不到一个月,这里又迎来中国民航大学的“蒲公英支教团”。学校现有四个班级,分别是一、三、四、六年级,平均一到两个支教大学生带一个班,“本想隔一段时间轮换一下”,但一方面孩子不好管,再者课上着上着就生了感情。

一年级最让人头疼。年纪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六岁,其中几个孩子学了几轮ABCD。爱插嘴的一谈学习就卡壳,上过这节课的抢答完冷不丁溜出去,四十分钟下来,“小猴子摘不完桃子。”支教大学生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好几次要发火,又被孩子的反应逗乐。一节课就这么过去,另一个支教学生抱怨,准备的单词只教会五个。

孩子们和大学生志愿者

孩子们和大学生志愿者

相比初来乍到的大学生们,北京光爱学校的孩子们是更快熟络的那个。三年级的珍珍(化名)顶着自己做的发型,面朝相机熟练地摆出剪刀手。漂亮的眼睛在高清屏幕上红得叫人惊心。她主动说自己患有结膜炎,“爸爸妈妈给我治病很辛苦的。”好像来到光爱学校是体贴家人的主动选择。老师子露(化名)介绍,学校为了她跑了四五趟三甲医院花费上万元,三个老师两个同学督促她一天滴八次眼药水,“但是她自己不在乎”。

老师眼中另一个头疼分子是一年级的学生小航(化名),今年12岁。“不知道是遗传还是怎么的,学习能力很差,名字都不会写,听说在老家读幼儿园、学前班、小学全部被开除。”但这并不妨碍小航和志愿者热情地攀谈,领着逛校园,语调上扬着说“我是班长”。“他是典型的表演型人格”,提起几个“吉祥物”,老师们话语间是生气,沉默里有心疼。

“这些孩子生活在非常边缘化的家庭。因为缺少关爱和教育,心智还未开化。”区别于早年间光爱学校收留的流浪儿童,随着社会福利政策的完善,现在来到这儿的孩子虽有能打电话的家人,却因为经济状况、养育条件或自身“问题”被原生家庭放弃。有的孩子甚至来了光爱几年都没有亲人来访问询。

光爱学校的教室

光爱学校的教室

“每个小身影背后都是个让人心碎的故事。”一些孩子刚来光爱的时候,往往会展现异常的举止,有的半夜11点独自在操场上晃悠,有的习惯性打架偷窃,还有的看到棍棒吓得脸色铁青。小丹(化名)前年下半年刚来的时候脸上总挂着泪,“喊她多少遍都没有反应”。日常照料孩子们饮食起居的石阿姨回忆道,“有一天我拿个棒棒糖,我说小丹喊‘阿姨’,她看人家跟着喊,但学不会,我说你要喊‘姨’。我喊了大概有 8 遍,她终于学会了。”石阿姨有点自豪,“现在我要是离开学校,小丹最挂念的就是我。”

和石阿姨一样,在北京光爱学校工作的正式教职员工大多是老员工,一干五六年的不在少数。他们不仅对每个孩子的情况如数家珍,也会在每批志愿者正式上课前,把孩子们的性格情况介绍一遍,保障他们不会被无意的话语冲击。

通常而言,来到北京光爱学校一两个月后,孩子们会渐渐适应——六人一间的宿舍,开饭前的操场集合,图书室、篮球场、活动室……同吃同住的集体生活赋予了他们润物无声的习惯养成,亲密无间不分假期和夜晚。

“孩子们能感到彼此是平等的,不会有谁歧视谁,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在这样的氛围下,心智障碍、烧伤、残障,都只是一种处境,不影响心的交际。不以成绩论英雄、取缔高低好坏的评判,北京光爱学校成为包容创痛的安全基地,孩子们在这里体验家所应给予的抱持与关心。

光爱的孩子

光爱的孩子

针对孩子们更固化的心理问题,学校也特邀咨询师开设了沙盘课,每周三个孩子可以提前预约进入温馨的游戏小屋。不仅如此,针对学习能力或特长不尽相同的孩子,“多样化”也是光爱一直以来贯彻的宗旨。从“小提琴班”“京剧班”到“摔跤队”,从爱好到职业,在时间的浇灌下,一颗兴趣种子就是通向未来的一种可能。

7月,摔跤队的两个孩子在通州区摔跤比赛上分获冠亚军;9月,正学习京剧的几个孩子将毕业前往全国各地演出,站上更大的人生舞台。未来,他们会像其他成为厨师、程序员、设计师、教师、护士的学长学姐一样,逢年过节常回来看看。

创造的,离开的,留下的

校长石青华是北京光爱学校的创办人,在二十年间,见证了民办公益学校的发展,也曾是被媒体争相报道、“感动中国”的公益明星。

“做公益二十年,说实话有点疲惫了。”石青华不讳言自己的状态。除了位于北京顺义的光爱学校,他还发展了光爱安徽金寨分校。目前,他有百分之五十的时间泡在当地,一面和政府接洽合作办学、教师招募,忙活光爱农场落地建设,一面也多留点时间给老家的妻儿,弥补十几年亏欠的关心。疫情三年间,他半年回北京光爱学校一次,最近一次是一个月前。

“白菜爸爸”石青华

“白菜爸爸”石青华

这次采访间隙,石青华回到北京光爱学校。办公室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墙壁四面挂满了奖项旗帜、有他和各界名流的合影,茶几和沙发上堆满了药和茶。说起对光爱的情感,石青华百感交集,“我始终有个死理念,就这个事不应该由我做的。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光爱学校早日关门。”

他做公益的初衷已被媒体多次报道,不无传奇色彩。1997年春节前,因邻居储存烟花爆竹不当,石青华一家严重烧伤,一家三口来京求医花光积蓄,被迫流浪街头。近乎绝望时,名叫小虎的流浪儿递给石青华一个红苹果。后来各界力量的帮助下,石青华一家得到治疗并结束流浪生活,与老乡合伙办了一所打工子弟幼儿园。2003年冬天,感念于给予希望的红苹果,他给睡在桥下的孩子们送去厚衣服,收养了3个流浪儿。后来石青华帮助的孩子人数达到70人,幼儿园装不下了,他就租下一间四合院。就这样,2004年,石青华在北京创办“光爱儿童之家”,在中华慈善总会的监管下,分配使用政府提供的资金,救助来自全国各地的流浪儿童、流动儿童、无劳动能力特困家庭留守儿童,实行免费寄宿、全封闭式管理。

最开始的几年,大人连同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唯一管够的只有菜市场没人要的白菜叶子。住房更是难题。2007年年底,当时的房东嫌学校人多吵闹,又不能按时收到租,就在春节前一周,带了一伙人要强行把孩子们赶走。激烈争执下,两边发生肢体冲突,一位老师眼睛被打得血直流。

幸运的是,光和爱不仅指引着孩子,也是照亮行动的火炬。即便硬件堪忧,彼时学校仍汇集了不少热心教育的优秀人才。语文老师是中国人民大学的高材生,中央音乐学院的赵薇教授三年公益开授小提琴课,还有“童话大王”郑渊洁给孩子们讲故事……爱的共振催生了故事和改变。媒体们争相报道光爱的故事,不少商业公司主动找上门资助,石青华的大头像挂在了大街小巷……

2007年的光爱学校

2007年的光爱学校

“我是一点不想成名的,可孩子要吃饭啊。”当年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石青华这样回应质疑。毋庸置疑的是,在那个纸媒和电视媒体的黄金时代,石青华带孩子们上电视讲故事、办义演的模式,着实让北京光爱学校赚到了曝光,有了可观的收入来源,更有爱心企业一次性捐出五年房租。为了更可持续的发展,北京光爱学校也在2008年和2014年分别与中国少年儿童文化基金会、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合作成立了光爱之家艺术基金和光爱慈善基金。

2019年,北京光爱学校有90多个孩子。完成小学课程后,根据学力划分,一部分孩子会升入2014年成立的光爱金寨校区就读初中,和政府合作办学的模式更是保障了师资的质量,刚考上中国科学院硕士的蒋云(化名)就是从这条路走出来的代表人物。

现于美国波士顿一家银行工作的当当(化名)更是石青华这些年来的骄傲。当年戴着眼镜苦读的少女,在一次公益活动中,被石青华推荐给了国际学校的校长,彼时这样的交换合作还不会被繁琐的框架流程所累,石青华有眼,校长惜才,这才有了一个捡垃圾女孩远渡重洋的梦。

成就当当(化名)的是几重时运的叠加——电视媒介的杠杆、教育资源的开放互通、个人的天赋和拼搏。它是一个特殊时局孕育的成功,凝结为光爱的传说。

然而随着疫情到来,北京光爱学校也受到连锁影响,最基本的房租、教职工工资都没了着落。如今这里仅剩4个能够授课的老师,全职的教职工从22人变成了10个。

现在的北京光爱学校维持着最低的活性,满足最小限度的运转。就这样像“在破洞的衣服上修修补补”,考上大学的孩子们还差着学费,老师们的工资又拖欠了4个月。

石青华:等我70岁,想和3000个孩子一起过生日

石青华:等我70岁,想和3000个孩子一起过生日

为学校的发展破局,石青华没少想办法。“第一,2019年我们就在设法把光爱的专项基金升级为独立基金会,这样一来筹款做项目就有根有基。一开始也有企业愿意支持基金会的注册资金。但做好一个基金会不简单,需要专业团队运营。缺人。第二,《慈善法》颁布后,学校也想搞些自主经营的慈善项目。有家企业想把“白菜爸爸”做成商标生产辣椒酱,这样它每年就可以商标入股的方式支持学校基本开支。”

眼下迫在眉睫的是99公益日,石青华说要趁着这个节点好好筹一波款,“但是很难,人家捐钱是要给孩子的,怎么会为你筹房租和工资?”

何去何从,何以为家

“一个人都走不了,走了家就散了。”在北京光爱学校仅剩的10个员工中,三十岁的朱清林是其中一个,今年是他和光爱有关的第十七年。

在石青华回不了北京的时间里,朱清林扛起了北京光爱学校日常运营的重担。他在这里负责后勤管理、外联接待、宣传筹款等大小事务,每天八点左右上班,忙起来晚上十一点才回家去。“白天要处理的事情太杂了,只有晚上才能静下来做编程和视频号。”他这样解释堪比“007”的作息。

朱清林和北京光爱学校的渊源始于2007年。那一年,父亲在久病之后离开人世,家里的负债和重担无法支持朱清林继续升学,无奈之下,他被家人送到了北京光爱学校。因为在老家成绩优异,当时刚升六年级的朱清林来到学校的第一件事不是做学生,而是和时任教学校长李纯良一起做代课老师。虽然有一段时间,光爱吸纳了一些优秀毕业生做老师,但在最早一批老师因为各种原因离开之后,朱清林靠着一周两次的大学生志愿者的授课,断断续续读完了初二,“没有那个条件和心情,就读不下去了”。

少年朱清林

少年朱清林

因为当时光爱安徽金寨校区尚未建立,大多数孩子升学的选择只能是职校,学一门手艺早日营生。但是对于朱清林而言,职校敷衍的课程和糟糕的氛围让他很快就意识到,在那里根本学不到东西。半年后,出于对计算机的兴趣,朱清林决定以此为方向进修,并在之后花半年时间自学了编程。

找准热爱,路子也趟了出来。2011年,朱清林在外做了半年网络维护工作,2012至2013年回到光爱学校做计算机老师,2014至2019年在望京的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从曾经吃不饱饭到月入将近两万,朱清林一度让同伴们敬佩又羡慕。

让人没想到的是,好不容易走出去的朱清林,2019年又回到了北京光爱学校。那一年,随着安徽金寨校区的发展壮大,北京光爱学校负责行政的老师被调了过去,石青华一个电话打给了朱清林。“那会我二十五六岁,觉得自己还年轻,学校就像家一样,家里需要,我就短时间回来帮帮忙。没想到一干就是五年。”回忆起当初的抉择,朱清林坦言,不少朋友都表示过质疑,即便是和他一起在学校长大的孩子。“心里面也有挣扎,首先因为收入不稳定,每个月3000 块钱,还经常有拖欠。再者他们觉得我正是在(事业发展)好的时候。”

2015年朱清林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

2015年朱清林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

出于各种原因,朱清林就这样开启了在北京光爱学校的工作生涯。坚定他信念的是学校曾赋予他的改变——从内向变得沟通自如,从不接受命运到接纳自己,从在别人那里得到爱,到想自己传递爱。

与之相对的,迎接朱清林的是接二连三的现实挑战。筹款困难、志愿者短缺、互联网转型……他化身为旋转的陀螺——最忙的时候一天接待7拨志愿者,花一年业余时间开发“光爱乐捐”小程序,配合上级单位要求整改排污沟,更别提兼顾孩子们日常“朱哥朱哥”的“SOS”。“光爱对我不仅是一份工作,让外面的人来照顾他们,我总会有些不放心。”朱清林说。

但作为一个基层员工,一个没有经过专业培训的运营者,一个缺乏社会资源的年轻人,纵使有三头六臂,朱清林不免有灰心的时候。尤其疫情期间,校长在外地照应不上;想做管理流程优化,遇事没法全权拍板;想创新运营模式,陷于资金和人员问题,辛苦做的筹款小程序上线一年多成交量不过两千元……

不必说刚刚“三十而立”,朱清林也到了组建自己小家的年纪。“一个人的时候还好,两个人就要考虑很多事情。”趁着这次校长回北京,他第一次和“石爸爸”说起自己对留在光爱的犹豫。

石青华没有明确回应,他需要这个孩子接力助力。“学校能给他提供的是一个自我选择的机会,能教会他奉献的意义。如果能把这么多年积累下的资源用好,他可以干出一番事业。”石青华的语气里有父亲的威严,“所有人都可以逃避,只有校长一个人没法逃避”。看到石青华的反应,朱清林推了一下眼镜,对话继续不下去,他转而求助其他的问题——年久失修的屋顶和门、孩子治病的医药费、摔跤队孩子升学后如何训练……石青华也没忘了鼓励朱清林多琢磨公益小店的推广,“上次朱珠来我们学校的时候应该跟她讲,可以把东西放你的小程序上寄售。你想过没有?这样粉丝量立马就起来了。”

随着学生数量不断减少,安徽金寨不断壮大,石青华明确地提到,北京光爱学校“一定会消失”。即便有离开的打算,朱清林和与他一起回到光爱工作的好友丁笑(化名)一样,内心抗拒这一天的到来。不仅因为“光爱”构成了他人生最重要的坐标,也是因为没有比他更清楚,对这群没家的孩子来说,光和爱有多大的意义。

朱清林:光爱留给我的东西是成长

朱清林:光爱留给我的东西是成长

说起想在北京光爱学校完成的事,朱清林眼底仍有火苗。他细数那些自己看来值得学习借鉴的公益项目比如“志善益邻”,谈到消防、食品等关乎安全的现实问题,还有自己曾接触过的爱心群体。朱清林说,眼下自己最想做的,是把帮助过北京光爱学校的公益组织、志愿者群体、爱心人士链接到一起,让大家保持联系,“如果有更多人能看到光爱过去的成就和未来的计划,这里会得到更长期的关注和支持”。

撰文 李迅琦 编辑 佘韵卿

李伟华、郭淑颖对视频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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