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健身房,你会想到什么?是城市白领的解压舱,是重塑自我的训练馆。是“游泳健身了解一下”的传单派送,是跑路成常态的暴雷生意。
在全国13.1万家健身房中,位于北京东三环双井街道的We+健身中心有些特别:这里有1500平方米的超大场地、完备丰富的健身器械、无障碍厕所和淋浴间,集合烘焙、美甲、按摩等多个服务种类。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所面向残障人士免费开放的健身房。
它由残奥冠军高芳霞创办,前身名叫“潘多拉健身工作室”,于2016年成立,在北京残疾人福利基金会支持下,2021年正式更名“We+健身中心”对外运营,定位为多元人群就业中心。七年来,“潘多拉”的魔盒被慢慢打开,在日复一日的探索和坚守中,时间送来了礼物,他们有了“我们”。
第15个全民健身日到来之际,凤凰网公益走进We+健身中心,聆听这里的人们讲述和健身有关的故事,试图回答一个问题——残障人士也需要健身吗?
@心智障碍家庭
健身是参与、互动、成长
几乎每天下午两点,We+健身中心都会出现几个好朋友的身影,他们见面会拥抱,看到健身房的学员会笑着打招呼,“姐姐好!”
他们是几位心智障碍人士——天奇(化名)、蔓蔓(化名)和子义(化名),也是特殊教育学校的同学,今年18岁。去年6月,We+健身中心的教练通过详细评估,给孩子们订制了一份包含力量和体能的训练计划,督导他们运动健身。从那开始,他们会在每天的同一时间,由妈妈陪同来到这里。虽然没有练出肱二头肌和翘臀,但几个好朋友肩并肩在跑步机上走上一会,就足以乐得嘎嘎笑,今天盼着明天来,有的家庭不惜花往返两个多小时通勤。
对这些家庭来说,即便对运动器械的要求不高,但找一家能待得住的健身房并非易事。“我们小区附近的其实更方便,但大家健身的理念不一样。他们主要服务会员,所以对我们的服务态度也不一样,孩子一看人就有点自卑了。这里的人对我们好,孩子就比较放心,喜欢来。”
正在做有氧运动的天奇
对“训练积极分子”蔓蔓和天奇而言,泡在健身房的日常还让她们慢慢摸索出和人相处的分寸——可以打招呼但不能盯着人看,可以聊天说笑但要注意音量。曾经妈妈们费口舌念叨都没回应,或许因为这是她们喜欢的环境,有喜欢的教练,所以她们有意愿观察情况并尝试融入。慢慢地,这些“特殊”的孩子们反而成为空间里的暖色,疲惫的白领姐姐会应和她们的问好,眼神的交汇间,接纳和理解发生了。
边谈天边运动的孩子们
“来这之后孩子变得更自信和爱笑了。”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妈妈们同样是受益者。“我们这些家庭,随便拎出一个,故事都够写书了。”她们有的为孩子从东北独闯北京求医数十年,有的遭遇丈夫逝世扛着癌症独自一人把孩子拉扯大。
“因为运动,我们的状态也变好了。”几个妈妈早已是彼此信任的朋友,孩子训练的同时,她们也在邻近的器材上搭伴运动。这是属于她们的充电时间。而敏感的孩子们即便无法用语言表达,却比谁都更快能察觉妈妈的变化,装出来的高兴骗不过他们。“这就逼着我成长,逼着我把状态变好。他看着妈妈开心,他也开心。”子义的妈妈高阳(化名)说。
妈妈们的充电时刻
为确保管理的有序性,We+健身中心建了线上社群,每天开放上下午各2个小时,供群里的三个家庭到访训练。它对于有障家庭而言,也成为了一个信息和资源互助的平台——亲子农场的有机蔬菜定期投喂、周边国际学校的定向帮助、马场的疗愈体验课、不同龄段家长的经验共享……“我们”的力量逐渐彰显。
“对于这些孩子,我们真的需要长时间陪伴,才能培养足够的默契。”在北京残疾人福利基金会的关照和支持下,We+健身中心俨然拥有了更多对抗运营压力或不确定性的底气。正是这样的稳定感,滋养出人的联结。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群体,在这里收获成长与自信。
结束一天训练的时候,天奇和蔓蔓看到了健身中心的卢经理,瞳仁里闪着淘气和开心。周末,天奇妈妈做了拿手的饺子带来健身中心,一群人连没在场的都被惦记着享受了饕餮,没说出口的“在杯里、在碗里”。
@残障举重冠军
健身是选择、机会、生活
张建辉是We+健身中心目前唯一的残障教练,兼任健身房的前台、运动营养师和健身指导。每天下午4点至晚10点是他的工作时间,他的出现会迅速吸引人们的目光——一个是速度,骑着轮椅的他来去如风,一个是壮硕的双臂,充满力量与美感。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和舒展的表情,不费力的“快闪”托举,刺激着健身爱好者们的战斗欲。
作为前职业举重运动员,张建辉身上的标签是闪亮的:两次全国举重锦标赛冠军,三届全国运动会亚军,是同行眼中的能力者,是大赛场上需要谨慎对抗的对手。但大家也好奇,一个坐着轮椅的孩子,是如何成长为举重运动员的?
张建辉在We+健身中心
1989年,张建辉在新疆出生,才刚学会走路就因为一场高烧引发小儿麻痹症。父母四处求医,帮儿子看病花光了积蓄,最后张建辉保住了命,腿却落下毛病。之后,一家人回到老家四川,五六岁的张建辉慢慢开始能拄着拐杖移动,到了上学的年纪,靠着父亲的坚持和努力,他进入了梦寐以求的校园。
“开始是老爸骑车送我,后来他锻炼我,让我每天拄拐。他说,你先走,我骑车来追你。直到我越来越熟练,有一天他追不上了……”就这样日复一日,四五公里的上学路,成了张建辉最初的健身场,练就了他结实的上半身。也许因为具备了自由活动的能力,回忆起学生时代,张建辉觉得自己和其他的同学没什么不同。他不无自豪地提到,因为擅长学习,他轻轻松松就可以考入年级前三名。
然而,考虑到家庭经济状况、父母还要供养两个兄弟,张建辉即便考取了当地重点高中,甚至有校长亲自登门送上奖学金劝他继续学业,他还是在初中毕业就毅然终止了求学路。“当时大学生找工作都很不容易,何况是我这种残疾小孩?”现在回想那些把自己关在家里的日子,张建辉笑言是自己“没眼光”。好在有一天,无意间在电视上看到的区残联招人的消息,像一束光照亮了他——“我能不能成为一名运动员?”
就这样,15岁的男孩拨通了遂宁市安居区残联的电话。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筛选,生活练就的手臂肌肉把他分到了举重的教室。仅经过一周的训练,张建辉就举到了82.5公斤,参加市运会拿下金牌,得到了人生第一个500元奖金。然而冷水比热情来得更快,三个月后,张建辉提前一天被告知要参加省运会,在没有集训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仅仅拿到第四名。失望之余,他进入当地一家福利性质的摩配厂工作,开始一名质检员的生活。
直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后,张建辉在报纸上无意看到重庆市残障运动员李兵的故事。“同样的小儿麻痹症,但一个人可以参加奥运会,成为亚洲纪录保持者,可以当教练。大家都是残疾人,为什么他这么厉害?”内心的火光再次闪现,张建辉有了偶像。2009年,一番波折之后,张建辉幸运地来到李兵麾下,仅一个月后就拿下全国锦标赛亚军,得益于李兵教练科学系统的训练,举重成绩也水涨船高。
张建辉的教练、雅典残奥会举重铜牌得主 李兵
“2015年是我举重生涯巅峰,当时最多能举220公斤。”也是那一年,张建辉站在了离全运会冠军最近的位置,却遗憾没能扛过心态的试炼。比赛最后一把,各种想法涌上来,国家队、奥运会、奖金……对胜利的渴望成为包袱——动作停顿,哨音响起,张建辉错过冠军,被迫离开了恩师李兵。
这像是一个节点。没能进入国家队,没能成为冠军,处于生涯关键期的张建辉丢了关注和资源,也没有了专业教练督导,全凭自己魔鬼训练。“当时就想自己勤奋一点,成绩提高快一点,每一天都精疲力竭,导致左肩积劳成疾。”2017年全国锦标赛前夕,没有康复师的支持,情急之下张建辉自己找了家能做海盐热敷的按摩店,想要快速化瘀,没想到被意外烫出一个大泡。就这样,在伤病影响下,张建辉再次错过了进入国家队的机会。
张建辉获得2021年全运会97公斤级举重亚军
“ 2015 年、2019 年、2021 年,三届(全运会)都是银牌。”张建辉调侃自己是“千年老二”,语气透着苦涩。“但也许是老天爷在补偿些什么”,就在2021年全运会后,张建辉收到了一位朋友的引荐,说有一所健身房在招聘年轻的残障举重运动员。
即便对自己能否胜任心里打鼓,想到身边队友们退役后的处境,张建辉决定接住这个不错的机会。有早年间给队友出培训计划的经验打底,加上日复一日边工作边学习的积累,如今的张建辉正在一点点靠近自己的新角色——运动营养师。疫情期间,他还尝试线上为有障家庭们指导三餐饮食。
因为使用轮椅,不方便为会员做器械加片和动作保护,张建辉无法真正成为一名传统范畴内的健身教练。“如果说这种不方便反而让会员来照顾你,就有点不太好。”但职业运动员的积淀和作为残障的处境,让张建辉的存在本身就成为一剂强心针。他日常在场馆里练卧推,会顺道和会员聊过往的比赛经历,恶作剧般“凡尔赛”一把,激得人再练一组。
谈及成为举重运动员的选择,张建辉说:“冠军只有一个,虽然走这条路很残酷,但它也很精彩,我认识了很多朋友。因为这一路的成绩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创造的,所以我很自豪。”在他看来,生活就像举重,需要迎难而上。承受未知的选择需要勇气,托举它的时候则要放开自己、放平内心,停顿几秒用力向上的时刻,内在的满足也将涌起。
@多元就业人群
健身是成就、探索、事业
“多元人群就业基地”,是We+健身中心另一个标签。在这里,一半的员工是有障人士,涵盖了前台、美甲师、按摩师等多个工种。销售张奎属于无障碍的另一半。2021年春节后,接到朋友的工作邀约,他先是作为顾客在这里体验了一次,感觉不错就正式入职了。问起在这里工作的感受,张奎用得最多的词是舒服、开心,“和谁都聊挺好”,主打一个夸,“我们那个美甲师还是朝阳区第一名”。
张奎日常搭档工作的前台名叫明明(化名),今年28岁,也是一名“特殊”员工。两个人的破冰源于张奎的一次突发奇想,“有一天让他帮我在自助售卖机上买水,他真搞回来了。”之后两个人越来越熟,明明每天会帮着清洗健身器材,做一些清洁工作。认定“这孩子能做事”,张奎开始教明明为洗澡卡计费,用他能看懂的方法把几加几列好,“对他我不会不耐烦,这孩子总是笑呵呵的,所以一起待着我心情也很好。”
对张奎而言,明明俨然已经是自己的弟弟。平日里哥俩时不时闹着玩拌点小嘴,但关键时刻不存在“不关我事”。当明明面对采访问题说不出话的时候,张奎在不远处挥了挥手,“没事,回来吧。”
提到张奎的时候,明明的面容像刚剥了壳的鸡蛋——一种没有防备的柔软。We+健身中心正在成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我不想待在家里,我想每天来上班。”明明笑着说。
如果说成为一名职业的前台是明明的小小成就,那么对资深北漂按摩技师小岳(化名)而言,来到We+健身中心运营“浅春堂”,则是她职业生涯的新尝试,“这里的氛围让我觉得挺开阔的”。
因为先天性视弱,小岳和大多数的视障人士一样,中学阶段就进入了按摩学校就读。在北京的这些年,她待过按摩所,去过医院,试过上门服务,触摸不同的人群,尝到了世间的温度。
从前在按摩所工作的时候,小岳的工作日程被老板精密编排,她只需待在工作位上,接住一个个关节,疏通一条条脉络,就能按劳分配。但是和丈夫来到We+以后,她需要作为主理人学习销售、引流,还得配合健身房的客源情况调整服务的内容和形式,新挑战盘根错节。
营业中的“浅春堂”
在这其中,最困难的就是客源的窄化。因为“位处底商负一层”、作为“健身房的配套设施”存在,来浅春堂按摩的客人大多是健身之后想要放松肌肉的,远远比不上独立按摩所的人群辐射面。针对这样的情况,小岳不断和残基会方面提案沟通,和销售张奎沟通以服务捆绑销售的方式拓客,尝试邀请老中医线下坐诊,吸引社区周边邻里前来体验。
“以前我们圈子是死的。客人来了,我们做完就走了,社会化还是差一些。但在这边我可以和那些私教销售学习,社交能力也会提升一些。”和刚开始相比,现在浅春堂的运营有了一定的起色,也有回头客会专程找回来,但距小岳理想的状况仍有距离。但她心里知道,尝试创新就需要冒险,找到对的模式需要时间。
从2016年到现在,属于We+健身中心的冒险仍在继续,有个人一直没有离开,他就是大家口中的“卢经理”卢东升。见证了会员80人的“潘多拉”时代,扛过疫情三年的艰难,卢东升是最了解这里的人之一,大到健身房的运营情况,小到一个残障孩子的运动计划,他都如数家珍。
卢东升(左三)在创业大赛颁奖仪式上
问起是什么“支撑”他在这个地方一干七年光景,卢东升回答:“这是我喜欢的选择,不存在什么支撑。我没把它看成一份工作,而是当作我的事业和发展。这里面有我看重的价值。”
这些年里,最让卢东升开心的一个瞬间,是看到We+健身中心1500平方米的新场馆落成。在他眼里,一切才刚开始,为了服务更多元的人群,他希望未来能和伙伴们开更多的分店,做时间的朋友,将We+的可能性无限蔓延。
【编后语】
所以,残障人士也需要健身吗?
听到这个问题,卢东升的反应是:“为什么?”他不理解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问题,看到其中暗含的偏见,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喜欢这种人。”
张建辉则给出了这样的回答:“残障群体不是也需要健身,而是更需要才对吧?运动是一个人人平等的机会。(残障群体)正是因为身体不方便,才要通过运动改善身体机能,提升生活自理水平,更好地融入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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