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的北方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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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下的北方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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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30日,河南省新乡市凤泉区耿黄镇附近,一位村民在葡萄园里查看。这位村民家的3亩葡萄树被1米多深的洪水泡过,葡萄发烂、绝收,部分葡萄树也已被泡死。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耿学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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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30日,河南省新乡市凤泉区鲁堡村,几名村民扔掉被洪水泡过的沙发,志愿者正在喷洒消毒剂。新乡近日多为晴好天气,加上全国多地支援排涝,部分受灾地区水位下降、消退。在新乡农村地区,村民们开始晾晒被洪水泡过的家具、衣物,清理垃圾,查看农田,帮助防疫志愿者消杀,重整家园。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耿学清/摄

暴雨下在城市,也下在农村。

自7月17日以来,河南省郑州、新乡、鹤壁等地出现持续大暴雨。最先引起人们注意的,是拥有1260万常住人口的城市郑州,交通瘫痪、水灌地铁、医院停电。但在范围更为广大的村庄,暴雨来得更加猝不及防。

对于河南省巩义市黄河南岸虎峪沟的人来说,记忆里的洪灾出现在39年前。在河南省鹤壁市卫河左岸的彭村,人们至少有25年没遇见过洪水。暴雨下,一些村庄被山洪冲毁,在断网、断电、断路后失联。

据河南省人民政府的最新统计数据,截至8月2日12时,河南全省共有150个县(市、区)、1663个乡镇、1453.16万人受灾,此次特大洪涝灾害共造成302人遇难,50人失踪。

麻痹

8月2日,从卫河水的颜色看,洪水似乎没那么凶猛了。前几日浑黄的河水,开始呈现出青蓝色。

河南大部分地区已雨过天晴。郑州、新乡、鹤壁、卫辉等城市正慢慢恢复秩序。当一些地方的市民们拉着横幅送别外地救援队时,卫河沿岸的一些村民还没回家,他们的村庄和土地仍被洪水浸泡着。

7月30日零时,“为了保浚县县城及卫河河道防洪安全,确保鹤壁、安阳两地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河南省启用了小滩坡蓄滞洪区。这是7月21日以来,河南省在卫河流域启用的第八个蓄滞洪区。

卫河是海河水系南运河的支流,发源于太行山脉,流经河南新乡、鹤壁、安阳、濮阳。7月17日至22日,卫河流域持续暴雨,卫河水位超历史最高水位,其中卫河汲县站超历史极值1.84米。

卫河发洪水,是许多人始料未及的。

鹤壁市浚县新镇镇西双鹅头村72岁的农民陈书清在7月21日就接到了转移通知。他和其他村民一起,被转移安置在邻镇的澡堂,至今已经快两周。他的家在卫河右岸的柳围坡蓄滞洪区内,现在仍然被卫河泄洪而入的水围困。在他的印象里,这片平坦的蓄滞洪区至少有60年没用过了。

在洪水真正来临之前,陈书清还在为下雨感到高兴,他想的是“这雨下透了,就不用浇地了。”等他意识到情况不妙,那雨正跟“泼的”一样往地上落,他感觉“坏事了”。村里通知他撤离时,他家中的财物尚未来得及转移。

村里的排水沟,已是20年前修建的工程,因为很久没发过洪水,在路口处这条水沟已经被填平。

对于村民而言,洪水是遥远的记忆,干旱才是他们经常要面临的问题。在陈书清的印象里,村里原本有四五个池塘,常年有水,但过去的几十年里,它们有的变小了,有的常年干涸,有的被村民填平,盖上房子。

“这都麻痹了,平常都不管它(排水沟)。”陈书清说。虽然事后看来,村里的排水沟面对此次洪水毫无抵抗能力,但45岁的村支书陈卫清在暴雨来临时为此备感焦虑,“一定要把这个排水沟疏通,不疏通对不住乡亲们”。

“现在很多地方都把坑塘给填掉了。”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原副总工程师程晓陶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填掉的原因,除了因地下水位下降、北方降水少而变得干涸外,“更多的是因为它变成垃圾坑、污水坑”。在他看来,如果村子里池塘较多,承载暴雨的能力就会更强。

对洪水记忆的模糊,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对预警反应的不及时。在巩义市康店镇,此次暴雨的预警信息7月19日就经由村干部传递到村民那里。巩义市气象局也在7月19日19时50分,发布了“暴雨预警”,提醒辖区内“做好山洪、泥石流等地质灾害的防御工作”。当天晚上,暴雨预警从橙色变为红色。

但是7月20日上午,当郑州市地铁正经历早高峰时,康店镇虎峪沟的村民王四华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消失在泥石流里。而村民逯兆鹏也是在7月20日早上,才渐渐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大对劲”,但由于没有更合适的避难点,村干部也未强制要求转移,他们就选择待在虎峪沟的老房子里。13时过后,暴雨冲刷山体,砸塌房子,父亲受重伤,舅舅被泥石流掩埋。

“(之前)那个时候感觉没有那么严重。”逯兆鹏事后向记者回忆道,村子经历过许多次暴雨,有时降雨时间短,有时强度小,不会带来太多次生灾害。7月中旬,在村子里,还有人冒雨在路边店铺打麻将,将塑料袋顶在头上防雨。

程晓陶说,跟灾害相对频繁的南方村庄相比,“(洪水)它不是经常来。几十年来一次。”这使得北方对洪水更陌生。

在程晓陶看来,尽管多年以来,国家在山洪预警上投入颇多,山洪带来的伤亡也显著下降,但山洪预警还有许多需要完善的地方。

对于农村而言,预警之下的转移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不是说跑出家门口就行了。”程晓陶说,这种转移需要有安置点,有安置能力。“老百姓往往不是一个人,他家里还养有鸡、猪。”这些东西是不可能带着逃出来的,他需要回家。这就会带来许多麻烦。

“农村的事情很复杂的。”程晓陶告诉记者,每次气象部门暴雨预警的范围是比较大的。“一道一道地发预警,(村民)一遍遍地转移,可能有那么几个村子是该跑的,对于多数人来说是空跑的。”

“你并不知道暴雨中心在哪里,结果那些防范的人很头疼。”程晓陶表示,预警是个复杂的命题,而且喊多了又会遇到类似“狼来了”的问题。

救援

7月20日,河南北部的暴雨没怎么停,农村地区的险情也一直在出现。

由郑州市管辖的巩义市、荥阳市,多山地丘陵,不少村庄后来在暴雨中一度失联,比如米河镇双楼村、小关镇口头村、崔庙镇王宗店村,等等。暴雨引发的山洪、滑坡、泥石流摧毁了大量路桥和通信基础设施,造成许多村庄断路、断网、断电,这给外界力量进入救援造成很大困扰。

巩义市神鹰救援队队员李增学发现,7月20日中午过后,越来越多的求救电话涌向自己的手机。他从那些求助电话里听得出来,“(巩义市)米河镇、小关镇是重灾区”,农村地区灾情更严重。

起初,很多电话是求助者自己打来的,李增学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回忆道,慢慢地,自己打求救电话的人在减少。有人告诉他,手机电量剩余5%。后来,更多的电话是求助者亲友打来的,绝大多数是年轻人,称自己在外地工作,暴雨时想起身在老家的父母和孩子,打去电话时,已经“失联”。

在程晓陶看来,农村地区,尤其是山村里,青壮年劳动力都走了,留守老人多则意味着“转移能力弱,避险能力弱”,等灾害来时,“年轻人从外面进也进不去了”。他告诉记者,即便是日本,近些年在台风或极端暴雨中遇难的,“有调查结果显示,大部分都是老人”。

失联给救援带来了困难。在只有10余户人家的虎峪沟,王四华发现,手机信号越来越差,打不通救援电话。当他终于拨通119时,却被告知,路断了,进不来。后来,失联的甚至包括进入灾区的救援者。

李增学感觉到,在巩义山区,滑坡、泥石流等给救援带来很大障碍,一些地方需要大型救援设备,甚至只有直升机才能进入。最令他头疼的是土山上的村庄,“上面容易塌方,一般下边(山沟里)还有水”,在暴雨中很危险,又很难展开救援。

在卫河流域的新乡,一位参与求助信息对接的志愿者跟身在巩义的李增学有同样的感受,她接到的求助信息80%来自农村,而农村更不容易得到救援。“农村被困时间大约是2到5天,城市基本上1天就能救出来。”

在她看来,相比于城市,农村留守老人与孩子求助不便,农村房子低,洪水来时不易往高处躲,救援时通常需要皮划艇、冲锋舟等更专业的设备,才能抵达被洪水围困的地方。

当外界救援力量暂时无法抵达时,等不来救援的村民展开自救。在河洛镇西石沟村,山体滑坡造成淤泥壅塞道路,百余村民被困,有人自发涉险外出,买回挂面、水、充电宝;在西村镇,有人烧热水送给患阿尔茨海默病和脑血栓的邻居;在康店镇康北村,有人开始抢修塌方道路。

救援力量赶到之前,逯兆鹏从家里找出两支存了许久的蜡烛,把房间照亮。村庄在暴雨中断电,手机信号时断时续,他通过微信朋友圈发出求救的信息,求救信息“爆炸性”地在网络上传播,几乎所有开通了“河南暴雨求助”通道的平台,都出现了他家的求助信息。

“只能一直接电话、挂电话,接电话、挂电话,其实大部分的信息是无用的。”逯兆鹏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他知道,那些电话的初心是非常好的,也令人很感动,“有人关心好受很多”,但实际上浪费了手机的电量和人的精力。

他说,那一晚至少接到上百通核实“是否被救援”的电话。逯兆鹏希望,未来遇到类似的紧急情况时,“国家有一个统一的这种(突发事件)救助平台”,避免重复登记与核实,并且可以及时修改。

抗洪

7月20日那天晚上,李增学听到有人在电话里哭,他只能不停地安慰,“雨会停的,雨会停的”。

但是雨并没有很快停。卫河的水也一直在上涨。

7月22日22时左右,仍旧在疯涨的河水把卫河左堤“憋开了”。

决口的位置在鹤壁市浚县新镇镇彭村。彭村位于卫河左岸,并不在蓄滞洪区范围内。彭村大部分村民只好连夜紧急转移到大堤上,因为大堤是村子附近相对较高的地方。少量行动不便的老人暂留在村中楼房高处。

对于转移,彭村村民并没做太多准备,没提前把家具搬去二楼,没提前将粮食挪到高处,没有提前往外疏散,甚至蓄滞洪区的亲友还选择到彭村附近避难。“他们觉得我们这里是安全的。”60岁的彭村村民赵国喜也在大堤上,那天晚上,他听见有人在大雨中哭泣。

不少彭村人披着雨衣在大堤上站了一整夜,很多人彻夜未眠,很多人也没能吃上饭,人们把仅有一些点心留给抗洪的人。

村民用电锯把堤上的白杨树锯断,想把树桩打进洪水里,并未奏效。决口最初只有两三米宽,后来被洪水越撕越大,达到40米。“如果物资充足,也许(一开始)能够堵住。”赵国喜觉得。

有人想用收割机去填堵决口,后来填上去的是多辆装满石头的后八轮工程车,每辆车载着10余吨石子,但前几辆车一填进去,就在被冲开的决口处消失。“急征钢筋、焊工,焊成钢筋铁笼用于堵决口”的消息一度在网络上传播。

往年汛期来时,他们也会组织防汛,但卫河水涨得并不凶,甚至有农民在河道里种上了庄稼,村民们会披着雨衣,上河堤巡查,按部就班在堤上续上点 “土牛(堆在堤坝上准备抢修用的土堆——记者注)”。

如今,面临一场持续的暴雨,许多村庄沙袋与防洪桩等物资的准备并不充足,有村民从村子里临时找来装粮食的袋子,在堤后装填泥沙。

在陈书清遥远的记忆里,1956年卫河曾发过一次洪水,水退后,村民合筑了“护庄堤”——一道把村子从四面都围起来的3米高的土堤。但因为多年来派不上用场,这个土堤早就受损,变得断断续续,堤上的土被不少村民挖走,盖新房子时用。

程晓陶将防洪防灾能力的建设,比作奥运会冠军的训练,“你看他打得那么好,那是因为他天天在训练。”北方农村的洪涝灾害相对南方较少,而防洪防灾能力是一个在训练、实战中提高的过程。

他告诉记者,过去农村防洪排涝设施主要靠农民冬修春修,义务投工投劳建设与维护。随着农村大量青壮劳力外出务工,农民义务工与劳动积累工难以为继。“两工制度”取消后,农村水利设施维护与防汛抢险力量实际上就削弱了。

“肯定有一些短板,这是毫无疑问的,下一次灾害来的时候我们应该做得更有序。”程晓陶说,“但推动进步是一个过程,大家吸取教训,才知道我们要如何去完善这个系统,它不仅仅是你修两个(水利)工程那么简单。”

在程晓陶看来,防洪要从减少灾害损失向减轻灾害风险转变,而这个转变要从立法开始。从减轻风险着手,前期花很小的成本,就能避免出现巨大的灾后损失。

8月2日,在河南省防汛救灾新闻发布会上,河南省副省长介绍,截至8月2日12时,河南省农作物受灾面积1635.6万亩,成灾面积872.3万亩,绝收面积380.2万亩。

如今,在几座因暴雨而受灾的城市里,积水抽排后,水、电、网很快恢复,人们再次乘上公交车,或踩着共享单车上下班,受灾企业逐渐复工复产,但农村的恢复来得缓慢得多。

在虎峪沟,村民们背着喷雾器,走在淤泥遍地的村道上进行防疫消杀,无家可归的王四华一家五口至今还借宿在姐姐家,他没再回到虎峪沟,他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

没能守住大堤的彭村,是个因板材加工生意而富裕起来的村庄。不少村民在家里开着木材加工厂,平常日子里,他们从外地拉回木材,削成白花花的薄木板,再制成各式各样的门板、三合板、床板等等。如今,这些都被洪水泡了。

在柳围坡蓄滞洪区,西双鹅头村的积水还能淹到膝盖。忍不住回村看看的村支书陈卫清告诉记者,家里存放的小麦烂掉了,流出白色的浑水。洪水淹死了一位养殖户的1万余只蛋鸡,冲走了另一位养殖户的1000多只鹅。

“现在大灾之中,我们看到的确实是一个悲惨的状况,但这个自然循环的周期其实还没结束。”程晓陶觉得不必过于悲观。

他记得,1996年河北有一场特大洪水,“过后大家却发现因祸得福”。宁晋泊大陆泽蓄滞洪区分洪后,10亿方水进去,8亿方水回补了地下,地下水位回升2至6米,洪水退后,土壤墒情好,当年补种的作物还大获丰收。自那之后,河北一些地方的防汛理念变了,洪水资源化成为追求的目标。

据《河南日报》8月2日消息,河南省下达4亿余元资金用于农业生产救灾,社会各界捐赠到河南的抽水机械、种子、化肥、杀虫剂等陆续运往受灾较重的地区。灾后重建、恢复生产生活秩序等工作正在有序开展。

如今,卫河水位持续下降,决堤口下的村庄积水也慢慢退去。在彭村,部分庄稼地还泡在水里,但村民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回到村子,清理自家院中的淤泥,晾晒被洪水泡过的衣服、被子。等洪水真正退去后,他们还得重整田地。临时补种农作物可能来不及了,他们要等到秋末冬初,赶着农时,种上新一茬冬小麦。

(文中逯兆鹏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强 实习生 郭玉洁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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