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马博文
编辑/朱德瑛
2021年4月3日,老邓坐上车,准备去见被拐35年的儿子二娃。在他兜里,揣着一张托人用电脑合成的长大的二娃照片,手指反复摩搓,另一只手拳头微握。车内的志愿者领队觉得是时候了,轻手掏出手机,给老邓看了二娃在病床前的视频,他一怔。
一路疾行的车,缓慢地停在了二娃墓地,老邓35年的寻子路自此走到尽头。
四岁时,二娃被拐,母亲积郁成疾,不久后撒手人寰。老邓辗转各地,边打工边寻子。前些年在新疆有线索,他便离开四川老家,扎根戈壁;后听闻孩子在北京,又顷刻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
寻子与寻根之旅要走多久?答案可能是寻子23载,至今儿子仍下落不明的唐蔚华;可能是5岁被人贩子用一颗糖果骗走,30年不知“甜”滋味的中华;也可能是老邓与眼前二娃的墓碑。
清明,老邓来到二娃墓前
“久”这个字,一撇,一拐,一捺,有些家庭要体会一辈子。拐卖犯当年对孩子的一瞥、实施的一次拐卖,留下的是两代人濒临绝望地呐喊——这一瞥、一拐与一呐,是插在心头的一把把刀。
被偷走的23年
创建“宝贝回家网”的14年间,张宝艳从最初的“家长没哭我先哭”“一宿一宿睡不着觉”,到如今很少掉眼泪,她自嘲“有了免疫力”。
可谈到最放心不下的事,张宝艳还是红了眼眶,突然念起人名,像旅行团的导游,生怕有人掉队。他们是第一批在宝贝回家登记,却还未找到孩子的家长,其中就包括寻子23年的唐蔚华。
“老板娘,你能收留我吗?”1999年8月,之前打工被辞退的路顺东央求唐蔚华给个活路,没曾想,一时心软酿成了缠绕23年的噩梦。
一段时日后,路顺东谎称带唐蔚华的儿子磊磊上厕所,随后双双失踪。夫妇俩报警后,开始没日没夜地寻找。
唐蔚华保存着磊磊所有的画
当年9月28日,路顺东在广西因盗窃被抓,并主动交代绑架罪行,此后便始终拒绝在审讯中告知孩子的任何下落。
不断变换的说辞使磊磊踪迹至今难觅,唐蔚华却坚持去看守所探望;逢年过节去拜访路顺东父亲,也不曾责怪;还邀请其家人到上海规劝,承担往返一个月全部费用……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
“就想让他告诉我儿子在哪里。”
寻子之路也充满险恶。报案后,广西当地警方安排不少当地渔民当线人。时间一久,寻子的迫切心情让有些人动起歪脑筋,两三次被索要财物后,他们有了预感。
听闻一名渔民曾看到过磊磊,刚归家的夫妇俩立刻驱车赶回广西。三天内,渔民两次向他们要钱。在第二次被识破后,对方突然掏出一尺多长的西瓜刀,挥向唐蔚华。
“幸亏我老公抱着他的腰,不然的话我可能就被砍死了。”
23年间,她奔赴广西百余次,多次和死神擦肩而过。雨天从柳州去罗城的路上,车在峭壁行驶时突然打滑,猛地冲下山崖,幸好一颗树挡在车子中间。司机、同行民警及磊磊父母四人明显感觉到在半空中摇晃,从车里爬出后,他们在雨中度过了一整晚。
“等团圆时,送给磊磊最好的礼物就是完整的家和健康的父母,所以我一定要好好的。”唐蔚华说。可夫妻二人的身体逐渐透支,磊磊父亲罹患胰腺癌,消化道几乎全部切除;唐蔚华一年半内几乎没睡过觉,心脉严重受损,还因长期流泪,双眼外凸,总感觉往外掉。
但这一切她都能忍,唯独无法面对明年即将出狱的路顺东——在监狱服刑一年左右,因“有悔改表现”被青海监狱减刑九年。
“他给我带来的伤害远远胜过谋杀。”
唐蔚华与磊磊
去年在磊磊生日当天,唐蔚华开始尝试抖音直播寻亲。不到一年的时间,账号获赞超千万,一百多万粉丝密切关注着她的寻子现状。
许多找家的孩子也会经常来到她的直播间。唐蔚华陪他们谈心,成了大家的妈妈。同时,大量线索会出现在评论区和私信中,因此她每天都要汇总到凌晨两三点,等待后续一并上交警方。“在我痛不欲生时,是大家的关爱让我走到现在。我也想尽全力帮助他们。”
对唐蔚华而言,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得知他人寻子成功的消息,有“嫉妒”,更多是快乐,“下一个或许就是我的孩子吧。”
23年里,她从未梦见过磊磊,听闻“入梦即凶兆“,所以坚信磊磊目前安好。但唐蔚华仍旧不敢谈起此事,即便对方是患难一生、相濡以沫的爱人。她心中的失子之痛永远无法结痂,每回忆一次,伤口就被扒开一寸,循环往复。
不敢吃“糖”的中年人
中华与唐蔚华有一面之缘。2014年7月,他们共同受张宝艳邀请拍摄寻亲短片。
和唐蔚华一样,此前中华从来没梦到过家人,但被拐的场景总在入睡前侵袭:大哥领着五岁的中华去邻居家玩耍,随后他被一男一女用糖果骗至门口。伸手拿糖的瞬间,直接被拎起飞奔。
入冬的玉米堆成堆,两个人贩钻进去,将中华的嘴捂得严实。夜晚,他眼看着家人拿手电筒边找便喊,却叫不出声。这一眼,便是30年,随后他被卖至2500公里外的河南安阳。
初来乍到的中华操着云南方言,时常被邻居羞辱,被同学欺凌。因听不懂河南话,他被迫休学两年。从未听说过“拐卖”的中华,始终不明白为何会突然远离家乡。
他害怕再度遗弃。儿时调皮的代价,是经常要体验被遗弃的感觉。每犯一点小错,养父母就会大声吓唬道:“我们不要你了!”并半真半假将中华撵出家门。
他因一颗糖被拐卖,所以也恐惧糖果。35岁前,别人让中华吃颗糖,他都会害怕到发抖。
但养父母始终拒绝承认中华被拐卖的事实,咬定他是生重病被亲生父母遗弃。中华只觉得荒诞,他分明亲眼见到,养父母曾将厚厚一叠钞票交到人贩手中。
对真正的亲人,中华相思入骨,小学毕业后执意走上了打工寻亲路。他跑遍全国23个省,保留着所有车票和地图,也保存着每个城市刊登寻家信息的报纸。
中华的寻亲启示
他在各个不同地方做过小工、当过保安;而立之年,不沾油烟的他又跟着朋友学起烹饪……对他来说,有份工作吃饱穿暖就好,回家才是毕生任务。“只有在找家的路上才觉得自己活着。”
“中华”不是他本名,可他偏爱这两字。“中”是中年,“华”的上面是“化”,意为变化、下面的“十”表示十分艰苦,他想用“中华儿女当自强”勉励自己前行。“人到中年,境况发生变化的过程会异常艰苦,我要咬牙坚持。”
29岁时,中华第一次接触宝贝回家。在志愿者帮助下,关于童年的零碎记忆一点点被拼凑:“吃木头蒸的饭、住上下两层的木头房子、家乡有溪流、有学校……”此后,每逢宝贝回家有线下寻亲大会,中华都会尽可能赶到现场。
曾有家庭表示,他们走丢的孩子与中华的情况高度吻合。双方见面后当即认亲,一起生活了半个月。大年三十团圆夜,中华接到了当地公安部的电话——血样结果显示没有血缘关系。听罢,中华站在原地,挪不动半步,张着嘴半小时说不出一句话,地上砸满了眼泪。
宝贝回家志愿者的身份赋予了中华全新的人生意义。每每得空,他就穿着志愿者衣服往人堆里钻。自行车上插着宝贝回家的旗子,小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宝贝回家的介绍……很多志愿者都笑骂他“神经病”,但他偏要“招摇过市”,这样才能让宝贝回家多一分关注。
宣传宝贝回家时的中华
“我叫许志涛,今年大约三十三岁……”
2016年夏天,中华走上了央视寻亲节目《等着我》的舞台。按照节目惯例,在中华讲述个人经历后,主持人请他站到了舞台中央,聚光灯汇作一束,打在了他身上。
“请走向你的希望之门。”在中华面前,是一条长长的通道,两侧镁光灯打出的光点霎时交织,变成一道光路,他沿着光一步一顿。深呼吸后,他把手放在了尽头处大门开启的按钮上。
门后站着的,是他的大哥,三哥和父亲,四人男人相拥而泣,眼泪融化了他们一辈子的郁结。攀谈时,中华得知母亲去世。他低下头啼哭起来,双肩不住地上下摇晃。
家人告诉中华,他被拐走后,母亲与年纪最小的妹妹也被拐卖至河北。一晃十几年,母亲找准机会逃回贵阳老家,留下对原家庭毫无概念、不愿认亲的小妹。
中华的全家福
节目结束后,中华随亲人返乡,跪在母亲坟前。他至今记得在坟前说的每一个字:
“妈,儿子回来了。虽然没能见上一面,但今天我跟哥哥、爸爸在北京找到了小妹。这一世没有能见到你,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做你的儿子,好好孝顺你。”
团圆在前,生活在后
“我们形容痛苦,有撕心裂肺,也有伤痛欲绝。但只有你亲身经历后才知道,有一种痛是穿心而过。”
张宝艳的母亲领着3岁儿子去超市,转身付款的功夫,孩子消失了。当时正在银行上班的张宝艳得知消息后,大脑“嗡”地一下混沌起来。
找孩子的路上,她几近崩溃,想好了各种死法,“喝药?还是跳江?反正死了比活着强。”直到晚上家人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儿子找去了姥爷单位。
短短几个小时,张宝艳深刻体会到失去挚爱的悲痛。从那时起,“帮助被拐家庭”开始在心中生根。
宝贝回家创立伊始,很多人觉得张宝艳夫妻是骗子,说他们“作秀”。所以她和爱人曾一直坚持不接受社会资助。
网站建立之初,张宝艳想通过各地志愿者直接与线索对接,为受害父母及寻亲孩子提供便捷。最开始,他们在贴吧与论坛发招募广告,常被当成恶意骚扰,被封ID、踢出群聊,“我那时候挺灰心,感觉没人愿意做这个事。”
值得欣慰的是,她爱人的学生和同事站了出来,也是目前仍坚守一线的首批志愿者。面对家长各种不切实际的要求,他们有时倍感无力,对无端羞辱也要照单全收。
14年后的今天,宝贝回家已拥有超36万名志愿者团队,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其中也有残障人士。“生活难以自理,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在胸前放个三脚架,用一台笔记本,躺着帮忙寻到了10个孩子。”
工作中的张宝艳
截至目前,宝贝回家已帮助7411个家庭团圆,其中3681个是走失或被拐的孩子,平均每天最少成功一例。“一直觉得我们做的还是有点少。”张宝艳说。
在没有公安部DNA数据库与人脸识别系统前,宝贝回家寻人方法可以用“小米加步枪”形容:家长们把资料发布在网站,志愿者们凭着丢失年份与年龄等信息在库里逐一对比。他们硬是在2007年找回10个孩子,2008年找回16个。
除了找孩子,还有很多家长工作要做。几乎所有寻子家长都遭遇过骗子,他们有时候也会察觉对方不怀好意,可总会抱有幻想,下一秒就要把钱汇过去。
防骗教育之外,心理疏导也要做好。张宝艳的手机24小时不关机,就是为了及时处理突发状况。
一次凌晨三点,她接到了被拐孩子申聪父亲申军良的电话,他正坐在黄河边。张宝艳察觉不妙,立刻陪伴谈心,才有所疏解——当天的申军良万念俱灰,他想不通为何抓到了人贩,但孩子依然不知所踪。
所幸拐卖势头已得到有效打压。自公安部2009年开始第五次打拐专项行动以来,连续三年新发拐卖案件不到二十起,且基本都能破获,“现在要说天下无拐,应该不夸张。”张宝艳说。
找到宝贝是一回事,他们是否愿意回家又是另一回事。
“很多孩子不知道自己曾遭遇拐卖。亲生父母凭空出现,他们往往不能接受。”宝贝回家人手有限,对志愿者们来说,找到孩子已经跨过了最难的那道坎,后续疏导仍有更长的路要走。
“宝贝回家”获凤凰网行动者联盟2019公益盛典“年度十大公益项目”,张宝艳现场接受采访
今年张宝艳60虚岁,同龄人经常结伴出游,或是踏青采山菜,或是草原自由行,可她没法和自己妥协休息。老伴常常玩笑形容她是“自残式做公益”。找起孩子来,张宝艳可以坐在电脑前整晚不起身,腰椎、颈椎、血糖血脂都有问题。
张宝艳的儿子也是宝贝回家志愿者。一次接受采访,节目组现场放了儿子的录音:“别看我妈现在是一个公众人物,实际上,我更希望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妈妈。能有自己喜欢的生活,不像现在这么辛苦东奔西跑。”台上的张宝艳听后不时抹眼泪。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最大的心愿仍是宝贝回家能关门大吉,但张宝艳知道,可能这辈子都看不到这一天。有线索的孩子找到了,剩下的都是“硬骨头”。硬骨头越啃越难,她要陪寻亲家长和孩子一直啃下去。
二娃去世后,在张宝艳的建议下,宝贝回家为他买了块墓地,立了墓碑,继续帮他寻家,“找到二娃父母时,我们希望能告诉他们二娃在哪里,让他跟着父母魂归故里。”
下葬时,众人一起送他最后一程。墓碑上的名字写着“二娃”,他说这是妈妈给他取的名字,也是至今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墓碑上没有出生日期,他最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年出生。 墓碑的落款是“宝贝回家志愿者协会”,因为二娃说过自己是宝贝回家的孩子。
“他们像浮萍,没有根,失落地飘着,可能要飘到生命尽头。来自何方?亲人何在?我不能撂挑子。”张宝艳说。
“特别声明:以上作品内容(包括在内的视频、图片或音频)为凤凰网旗下自媒体平台“大风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videos, pictures and audi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the user of Dafeng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mere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pac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