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前线摄影记者钟sir：他们摘掉口罩后，脸上有着千言万语

几天前，一组主题为「疫·痕 ——你们摘掉口罩的样子很美 」的照片——记录了武汉一线医护人员脱掉口罩后的面庞，扎扎实实击中了很多人。

暨大附属第一医院 吴金玲

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 张志博

广东省人民医院 邓佳

暨大附属第一医院 汪志刚

南方医科大学珠江医院 郑爽欢

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 李利

广东省人民医院 罗少华

暨大附属第一医院 曾冬玉

南方医科大学珠江医院 王凯

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 蒋洁

这些面孔，虽然憔悴，甚至伤痕累累，但他们依然是最美的。在他们眼中，没有彷徨和恐惧，只有快乐，平静，自信，坚定……

我们说他们是最美逆行者，他们说这只是他们的工作。

世上没有天生的英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平凡人，在逆境中站出来，挡在其他人面前。

南方都市报，公众号：南方都市报

这组作品的拍摄及采访者——南方都市报特派记者钟锐钧，也是“行走的力量”连续两年的媒体行者。 作为项目的记录者，为大家留下了很多珍贵的瞬间。

2019年8月于行者集结旅舍

钟锐钧来自广东，大家都亲切地称他“钟sir”。他热衷拍照，善于用纪实感的镜头记录和挖掘场景背后的人物与故事，也因为热情和细腻的性格，总能让人对他敞开心扉。

钟sir朋友圈“行走的力量”登校向导肖像记录

这次作为摄影记者，钟sir在半个月前抵达了武汉抗疫前线，深入ICU病房、方舱……希望将现场真实的样子呈现在大众眼前。

我们也联系他进行了一次电话采访，关于拍摄「疫·痕」这组照片的初衷、关于一线医护人员的情绪状态、关于如何与“焦虑”“压力”等情绪相处、关于此次经历中的感触等等。

下面，就以最高还原度的Q&A形式与你分享，更多感受以采访手记形式附于文末。

「疫·痕」的前前后后

“我就想大家好好看看他们的脸”

行走君 ：为什么会想拍医护人员摘下口罩的样子？

钟sir ：来之前，我在网上看到好多他们的自拍，每个人一进病房就要经历这项全副武装的考验，勒得很痛，感觉好辛苦，看着很心酸。

作为摄影师，那不如我就用拍人物的方式统一为他们拍几张片子，把细节拍得清清楚楚，让更多人了解。对他们个人来说也是一个有意义的记录吧，想为他们留下些珍贵的东西。

行走君 ：照片中很多人虽然看起来疲惫，但都是面带笑容的。作为拍摄者，你认为这些笑容来源于哪儿？

钟sir ：为了不影响他们那一刻真实的反应，拍摄前我只问一句“脱下了防护服、下班是什么样的感觉”，很多人自然而然就笑了。

对他们来说，光是脱掉这些让人呼吸困难、束手束脚的家伙，就足够让人畅快了，而且接下来还可以休息。然后我再拍一张平静状态的，整个过程就完成了。

钟sir拍摄时的状态

大部分人拍摄时的状态其实是“如释重负”的感觉。“哎呀，今天我又战胜了我自己”，好几个人说了这句话。

行走君 ：看到照片你是什么感觉？他们自己呢？

钟sir ：很多人看到照片时会调侃自己，也有人情到深处就哭了。我记得有个护士长，看到自己照片那一下就流眼泪了，觉得自己太沧桑了，担心家里人看到会很心疼。

大家穿着防护装备的时候，全都一个样，全是“前线战士”，认不出来谁是谁，靠写名字在身上。脱下来的那刻，他们重新成为了“自己”，不管被勒出了多少印子，在我眼里他们每个人都好漂亮啊，很美。有一些人因为熬夜显得沧桑，但我还是觉得他们的脸好好看。

行走君 ：这组作品相继被南都大号和人民日报转载，也有言论如“医生们只需要休息不需要宣传”，对于肯定与否定，作为拍摄记录者你是怎么想的？

钟sir ：我不耽误他们休息，从隔离区出来，每个人一分钟就拍完了。

可能大家的出发点不一样，我现在做的，往大了说是记录一些裂口。其实也是想为医护人员做点事。虽然有人看到照片会说“哎呀，我好丑啊”什么的，但每个人都还是很高兴。因为记录很真实，他们都很喜欢。能给他们带来一些士气上的鼓舞，也就够了。其它的我也管不了太多。

同时也给我很大的鼓舞，看到他们士气良好、心态稳定，我就特别放心，就觉得“嗯，我们可以的”。

对大众，就希望传达“真实”，我就想大家好好看看他们的脸，脸上的细节能看得一清二楚。

至于配合照片的一些文案，都来自他们自己的讲述，我只是搬运、帮助真实地呈现。

可能我拍人物的风格，刚好遇到了合适的题材，所以让一些人比较触动。没什么好骄傲的，因为这是个灾难啊。我不想拍这种照片，平安无事就不用拍 这种照片。

抵达前线

“记录者应该在现场”

行走君 ：这次前往武汉前线的契机是什么？家人有担心和阻拦吗？自己有过顾虑吗？

钟sir ：我是第二批过来的（南方都市报）记者。第一批大年三十晚上就出发了，只有一个名额，是拍视频的。

后来2月4号又有名额，我们部门就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去，我没考虑，秒答应就说“去呗”。可能优先考虑是我们这种没有小孩儿的。第二天就到了武汉。

截图自钟sir朋友圈

之后我想了一下，应该怎么跟我妈说，想了好久感觉还是直说，瞒得了一天瞒不了十天。 我妈有点担心，说“哎呀你要想清楚啊”，我就跟她说“早就想清楚了，感觉这个事儿挺有意义的”。 她也知道她阻止不了我。

记录者应该在现场。

行走君 ：到达武汉之后，从“在网上看消息”变成亲临前线，有哪些不同么？目前每天工作安排是怎样的？

钟sir ：我们到的时候离疫情爆发也有一段时间了。感觉武汉当时的状况没有外界说的那么恐怖。可能看到的都是空城，感觉武汉好安静啊，而且我们的行动不是特别自由，因为没有交通工具了。

我后来搬到了广东医疗队的驻地，为了方便医疗队上下班驻地离医院很近，所以现在只要每天走路去医院就可以了，就往返于我们宾馆和汉口医院的范围。

工作上每天连轴转。比如，早上8点护士换班，我就去拍他们从隔离病房一出来的那一刻，拍了片子回来整理，有空就去找那些被拍摄过的医生护士进行采访，会把照片整理、放大了，拿到房间给他们看，记录他们的第一反应，然后回来写东西，之后可能就开始下一轮拍摄了。

行走君 ：和以往的采访工作相比，这次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钟sir ：以前都不算什么，这个我是真的感觉到紧张。

参加“行走的力量”去高原行走也很辛苦，但你能歇会儿、能坐下来喝水嘛，在隔离的条件下，这些都不能做，手都不能碰自己的脸。我经常想起行走时的感觉，虽然辛苦但心里安定，现在看来很幸福。

截图自钟sir朋友圈

其它一些前线采访就算有冲突、有危险，那种都能看得见、躲得开，病毒你看不见，所以精神压力还挺大的。怀疑口罩没戴好，怀疑呼吸的空气被污染……我今天中午去拿饭的时候，大摇大摆走出房门，看到迎面走来的护士才发现自己忘了戴口罩，赶紧跑回房间把口罩戴上，时刻不能放松。

行走君 ：会在武汉待到什么时候？

钟sir ：未有归期。先拍呗，后面情况也不知道，肯定想回去，大家都想 疫情赶紧结束。

前线医护人员现状

“相比其他人，他们明显更积极”

行走君 ：医护人员们现在的工作时间是怎样安排的？休息时间充足吗？

钟sir ：我一直是跟广东医疗队在一块儿，现在跟的是广东第一批次过来的，大概130多人，都在汉口医院。他们都是第一时间报名自愿过来的，医生大多是ICU和呼吸科的，护士来自各个科室，因为护理的方式不会有很大差别。

目前工作时间是这样：护士4个小时一班、每天倒6个班，医生是6个小时一班、一天倒4个班。有时候他们上完0-4点的班，那当天就休息了，第二天排的班可能会是8-12点，因为夜班非常非常耗人，所以会有超过24小时的时间休息。

现在已经是比较顺畅的工作节奏了，都有一些轮休的，人员安排也会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保证患者的治疗和看护。

医护人员在工作时间内非常辛苦，单是穿那套装备就很耗人。

行走君 ：提到很多次防护服难穿，穿起来到底是什么感觉？

钟sir ：汉口医院是个二甲医院，条件相对有限，没有ICU和其它呼吸病区的分隔，整个都隔离掉了。我们只要进病区，就得穿整套防护服。

钟sir进隔离区前的自拍

穿起来就是“体内在下大雨”，因为它完全不透气，我们还在外面裹了防水的手术袍，基本上就是个大闷罐。 整个脸都被口罩、护目镜包住，还有防护服，甚至还有个面屏（前面的一块透明板），所以勒得头很痛、脸很难受。 但包得紧才不会漏。 我待过两次4个小时，非常难受，出来时两只手在往下淌水。

医护人员每天穿了装备开始工作，下了班才脱下来，中间不吃什么东西，可能上班前吃个士力架，也不怎么喝水，如果上厕所出来的话那套防护服就废了。因为大量出汗，基本上也没有上厕所的需求。

而且一穿一脱可能就要半个小时的时间。层层包裹，每一步中间都要洗手，每碰一个新的东西前后也都要洗手。脱防护服时默认整个外层都被污染了，所以脱得很慢、很讲究，不能有一点闪失。

我们刚到武汉，就有防止院内感染的专家给我们培训了。现在进、出病区，都是跟着换班的医生护士一起，大家互相监督怎么穿脱是最保险的。因为我不专业，而且我现在跟医疗队住一块儿，要被感染的话就是很大的事，所以更要特别小心。

现在已经形成了习惯，只要做了什么、觉得不太保险的话，就马上去洗手，用消毒酒精洗手。哪怕回到宾馆也经常洗手，现在手皮都是皱的。闷在手套里也是一个原因，就像泡澡泡久了。

行走君 ：这段时间的压力，有通过什么方式排解吗？接触到的医护人员又是如何调节和舒缓情绪的？

钟sir ：按照防护要求，我们每次回到酒店要洗一个很长时间的澡，耳朵、鼻腔、眼睛、嘴巴都要洗得很干净。很多医院洗澡的标准是20-30分钟，够听6-8首歌，我就趁着这个时间放空一下，什么事儿都不想。还有回微信啊、和朋友聊天，也很放松。

我采访了一个护士，她之前经常锻炼，跑半程马拉松，我问她身体上最不习惯的是什么？她说最心疼就是腹肌没了。

我对这个也深有体会，半个多月没健身了，就每天在房间里做做拉伸、拉拉腿。大家都是连轴转，没时间去锻炼，打完仗再说。

我找医护人员们采访聊天，也是抒发我的情绪，他们压力更大，都挺愿意聊的，他们肯定也希望有个人可以倾诉倾听吧。互相依靠吧。

他们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去宾馆楼顶晒晒太阳，只有这么一点儿空间可以活动，因为不能私自外出。还有吃吃零食什么的。很多单位都有捐来零食，零食是不缺的。

相比其他人，他们明显是更积极的。每天从病区里出来，说的都是“感觉还行”、“还是有希望的”，也让我比较安稳。他们都是专业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见得很多了，好几个都去过“小汤山”，心理素质都挺好的。

直击死亡

“上个本命年跑了汶川地震， 12年、两种极端，

感觉有点不真实”

行走君 ：汉口医院收治重症患者比较多，目击“死亡”，你对“活着”与“死亡”有了些新的感触吗？是否会对之后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一些改变？

钟sir ：汉口医院这边现在也比较稳定了。昨天（16号）走了一个。用医生的话来说，每个重症病人都有一个拐点，要是能撑过状况就能好转，撑不过就没了。有些人可能有基础病，就不太容易能撑得过。

上次一个病人走得特别快。我傍晚去的时候，他还在很挣扎地要吸氧，没多久我们在跟拍另一个刚住进来办手续的病人时，那个重症病人就走了。几乎同一时间，一个人住进来、一个人走掉。

我觉得能平安回家就挺好的吧。有天早上我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回去之后到底要干嘛？我想我可能再也不跑这种重大突发事件了，带来的负面东西挺多的，挺考验自己心理承受能力的。

上一个本命年，我跑了汶川地震。当时是跟着报社过去的，更奔波一点，每天到处跑、拍现场。感觉很“奇妙”，地震的时候很乱，大家受灾都在外面，住帐篷住大街上，房子里都没人。这次大街上人都没有，全部在房子里。12年、两种极端，挺荒诞的，感觉有点不真实。

这12年里我已经见了好多这种情况，也经历过很多恐惧，这次是真的有点害怕，我觉得“哎呀，够了，回去以后我就好好跑我的娱乐新闻，好好拍我的人物，不想再跑这种重大突发了”。

但过一阵可能又变了，就像他们这次喊我时那样，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行走君 ：作为一名正在见证着一线的记录者，经过这半个月，有什么特别想对大众说的么？

钟sir ：大家好好戴口罩就行，再坚持一下。不用太担心前线的人，他们可以的，信得过他们。

采访于2020年2月17日

除特别标注外，所有照片由钟锐钧拍摄并提供

* 行走君的采访手记

截至这篇文章发布，疫情相关统计数据显示：累计确诊人数77269，死亡人数2596。这些理性数字的背后，是一个个实实在在经历着巨大变故的家庭，就像口罩后医护人员们的面庞，有血有肉，生动，鲜活。

疫情给了我们很多提醒，更给了我们思考的时间。

往近说：病毒袭来，医护人员坚守职责、用身体和生命挡在我们之前，责任之外，更是本着对生命的敬畏和人类的关怀，而疫情期间我们做些什么才是对自己和他人的负责？如何保有自己独立的思考，不跟风、不拉踩、不放任主观情绪传染，有自我的意识判断？……

向远看：怎么在灾难后打起精神往前走？怎么对自己的每一个选择负责到底、在有限时间内把人生过得更有价值？又如何让这些老生常谈的命题，在再次回到我们的视野后真正产生价值，而不是在之后的平静日常中再度淹没？……

每一个，都值得细细琢磨。

采访结束后，钟sir发了一条朋友圈：等这件事结束，我要回家吃我妈做的饭，好好健身，好好做咖啡，好好生活。

好好生活。

Horace and Pete

,图源网络

这段台词曾击中行走君，深究起来，也许正是因为在这么一大段听起来平平无奇的叙述里，人们依然保有着难得的“希望感”。

就像我们的这次采访，相较于其他的前线报道显得如此平淡，没有感天动地、没有生死时速，但在钟sir娓娓道来的每一个讲述里，除了医护人员与媒体人奋勇上前的使命感，行走君还看到了很多可爱的细节和好多的希望。

就像疫情肆虐大家被关在家里，脾气和焦虑感肉眼可见地暴涨时，我们依然会在感到温暖时温柔地落泪，在被需要、该伸出手时英勇地绝不退缩。我们都希望能做得更好、过得更好——我们还有可以让自己如此报以希望的信心。而信心的主要来源，正是每个人心中的责任感，这人性中最美好的部分，让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变得有意义也值得期待。

希望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有更开阔的视野和更深入的思考，有更好地解决问题的智慧和能力，在还可以做的时候，多做一点，做好一点，就像那些医护人员、那些在各个岗位上保证着大家生活平稳的每一个普通人、那些能做一分是一分的林爸爸们和志愿者们。做一个更好的人，带着爱和同理心，更诚实，更开阔，对他人友善、对自己诚恳，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问心无愧地期盼着好事悉数发生，也毫无遗憾地无惧所有的迎来送往。

写到这里，行走君也希望和你一起，认真履行好自己的责任。配合单位、小区的检查工作，不给别人添麻烦，在网络空间注意言行，同时用心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于行走君而言，那就是希望给看到这篇文章的你，一些小小的提醒和也许微小但足够诚挚的拥抱。

谢谢前线的钟sir，也致敬所有奋战在一线的和各个岗位上的工作人员，每一点付出、每一份责任感，都在保护我们的生活走得顺遂。

祝福大家平安，一起迎接春暖花开！

编辑 | 木目心 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