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小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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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小丑”医生

病房里来了群不一样的“医生”。

宋龙超和团队成员们身着红黄交错的白大褂,套上红鼻头,顶着花花绿绿的爆炸头,架上大框眼镜,迈着滑稽的步伐接次进来了。

白色的病房里被越来越多的颜色填满,小丑医生在其中攒动。四川省人民医院血液肿瘤科病房内,7岁的白血病女孩眼前亮起来了。

宋龙超是小丑医生,作为替代医疗的一个分支,其旨在借助幽默的力量,缓解患者对疾病的恐惧和焦虑,增强其依从性,更好地配合医护人员完成检查和治疗。

2015年,“小丑医生”这一理念先后在四川省各医院得到推广。宋龙超是最早一批小丑医生,如今担任四川省小丑医生公益慈善促进会项目部的负责人。

他像魔术师,塑料空针和压脉带一经提拉在他手里秒变“直升机”;他有时更像个故事好手,阑尾炎患儿恐惧的手术室,在他的描绘声中幻化为绿色的奇异太空。

如今,国内尚不支持把小丑医生作为全职来操作。对从事这一志愿活动的医护人员而言,他们面对的是时间的紧迫和行业内外的误读所带来的挑战,宋龙超试图说明:小丑医生不是小丑。不过度依赖夸张的道具和服饰,“小丑医生”将会内化为一种多数医护人员都能习得的诊疗方式——即时、完备、快乐医疗。

以下是宋龙超的口述:

小丑医生宋龙超。受访者供图

小丑医生不是小丑

在国外,小丑医生作为一种专职存在,它着重通过表演来观察、记录病患的病情和心理变化,汇报给医生,从而跟进治疗。

国内没有这个职业。我们的团队在成立之初,规模只有数十人,包含医院的医生、护士及后勤人员。那时我们觉得这个概念新鲜,对它的理解也仅仅停留于:穿着奇装异服扮成小丑来进行一些滑稽幽默的表演从而逗乐病人。

事实上,小丑医生不是小丑。逗乐病人也不是小丑医生的最终目的。

病患除了自身的疼痛外,还存在心情上的不愉悦。想要减轻病患的痛苦,要同时从心理上和生理上下功夫。

传统的小丑作为表演者,目的是通过夸张的外在条件来逗乐观众;但对小丑医生而言,“小丑”只作为一个道具或一种途径,我们跟病患更多是通过眼神来交流,观察对方的情绪变化,获得反馈,并且辅助治疗。

针对不同病患,例如儿童和老年人、隔离病患和终末期患者,我们都有不同表演方式,通常强调以2到3人为组,在不干扰病人的前提下进入病房。

小丑医生与老人互动。

我遇到过一位肺癌晚期的老人。老人70岁,配合着完成了第一期化疗,却在第二期化疗的中途抗拒治疗,并且拒绝和医护人员沟通。

我们在接到老年病房医生的求助后前往探望。老人虽然对我们爱搭不理,但了解到他最大的爱好是下棋。我们的小丑医生团队派出我和另一位护士来到老人病房,棋艺精湛的队友和邻床老人对阵,而我则作为观察员在旁观察老人情绪变化以实时反馈。

第一天老人隔床远观,并不作声;第二天,看着频频出错的护士,老人总是忍不住指点两句,“你这个棋不该这么下啊”,却仍旧秉持着拒绝沟通的态度;到第三天,老人终于按捺不住,他赶走了故意示弱的小丑医生,亲自上阵。

棋盘最终成为和老人沟通的桥梁。持续一周的棋盘对阵中,老人慢慢敞开心扉。年过七旬,考虑到家庭负担,他不得不在高昂的化疗费前止步,“我也想化疗,但是钱不能浪费在我一个糟老头子身上啊”。

事实上,老人的孩子是完全愿意负担的。经过沟通,老人坚持又化疗了两期,病情得到好转。出院后,他还不时打来电话跟我们的护士约战。

宋龙超在儿科病房与儿童互动。受访者供图

快乐真的可以减轻病人痛苦

首次接触小丑医生是在2015年,当时我是四川省人民医院的手术室护士,我的护士长和成都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以及雅安市人民医院的三位老师,从意大利研修回来,带回“小丑医生”这个概念,并于同年联合倡议成立了小丑医疗志愿服务团队。

2015年,我被查出患有甲状腺癌症。我经常劝慰病人不要紧张、不要害怕,但当自己生病住院、躺上手术台时,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我在深深的恐惧中睡去,睁开眼时躺在雪白的病房里,看着身上满满的仪器和管子,听着心电监护滴滴的声音,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我的朋友们穿着奇装异服,戴着红鼻头走进了病房,和以往不同,处在病人的角色看小丑医生,你会觉得快乐真的可以减轻病人的痛苦。

小丑医生团队成立的第二年,作为手术室护士,刚从手术台上下来,我接到科室电话,电话里,有小朋友喊着要找“小丑哥哥”,他说想见小丑哥哥了。

那是一个长期接受化疗的患儿,此前他在病房治疗了快一年时间,和小丑医生有过多次接触。这次返院复查,想在出院前再见见“小丑哥哥”。

小朋友送了我一幅画,他的画里,我和同事二人牵着他的小手。他告诉我,等自己长大了,也要做小丑医生。这句话让我觉得瞬间心都化了。你会觉得,你所做的事是在持续产生影响力的。

成为小丑医生的四年来,走进病房前,我会先在门口深呼吸,给自己能量,把自己的情绪状态维持在一种微妙的氛围里,进去之后就不要让这股能量轻易掉下来。其实也可以理解为:怎么滑稽地进去,就怎么滑稽地出来。

如今,志愿团队对小丑医生的培训是全方面的,医疗知识是基础条件,否则很容易引发医疗事故。例如与白血病患儿沟通时,需要小丑医生熟悉基本的隔离和防护措施,才能避免患者二度感染;其次,你最好能懂些心理学知识、道具使用以及表演技巧。

这几年我明显能察觉到自己在性格上的转变,我过去性格偏安静,现在放得更开了,也有朋友告诉我,“你开朗多了,能够很好地表达自己了”。

小丑医生们在病房表演。受访者供图

把在医院治疗视为一个游戏挑战

四川省小丑医生公益慈善促进会,由建立之初的数十人团队已经发展至上千人,并在四川省的多所医院得到推广,其中我们的医院小丑医生主要面向儿童病患。

随着团队成熟,我希望小丑医生能参与到病患全程的治疗中,这就包含了病患入院时的健康宣教,术前准备,麻醉陪伴,以及苏醒后的治疗阶段,我们想让有需求的患儿从入院到出院的全阶段,始终觉得有人陪伴,并且把在医院治疗的过程视为一个游戏挑战。

我曾遇到过一个急性阑尾炎患儿,疼痛难忍,却又抗拒手术治疗,医生和家人都拿他没办法。我们跟家长沟通,根据小男孩的喜好制定了一个方案,我扮成太空人,成功吸引了小男孩的注意力。术前我告诉他,只有配合医生叔叔,才能进入外太空遨游,那将是一个绿色的外太空——手术室中医护人员的衣服以绿色为主。我还跟他承诺,等他睡醒之后,就能顺利从外太空返航,到时,我会亲自接他返回地球。

术后再见到男孩时,他是做着外太空的梦醒来的。

小丑医生与儿童互动。受访者供图

在中国,小丑医生到现在还没有很完备的职业概念,国内的条件没有办法支持小丑医生作为全职来做,大多是医生、护士和志愿者,利用业余时间来参加活动。

如果日常工作中穿着夸张,病人会不理解。所以过去夸张的小丑形象一直在简化、本土化,越简化,我们所能进行的日常活动越方便,可持续性越高。

最初,我们将西方小丑的形象照搬到病房。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小朋友感到害怕,老年病患觉得稀奇古怪。

后来这样的小丑形象被孙悟空、熊大、熊二等中国化的卡通玩偶服取代。

如今,我们提倡所有的小丑医生不戴面具、不化浓妆,但会穿上略微夸张的、能吸引注意力的服饰,把“红鼻头”作为最常用的道具。

当小丑医生的互动方式作为一种思路融入到日常工作时,它有时是可以不需要任何刻意的装扮和道具的。

我有次在小儿外科值夜班时,遇到一位四五岁的小男孩,作为新入院的病人,他面临着包括抽血在内的各项体征检查。

孩子抗拒抽血,同事跟他讲故事、放儿歌都不顶用。孩子老爸也变着法子哄他听话:

“买棒棒糖?”

“不要!”

“买赛车?”

“不要!”

“买飞机模型?”

男孩有反应了。这时我手里没有飞机模型,只有听诊器、输液器、空针和压脉带。

我把两个全新的塑料空针的活塞抽出,芯杆一拔,两个一交叉,粘上橡皮泥,最后压脉带捆绑加固,立马就变成了一架战斗直升机。

眼见着周边小道具变成男孩喜爱的飞机,他立马来精神了。我做了两架,和小朋友一人手持一架进行飞行比赛,男孩输了比赛,作为赛前约定的条件,他同意接受抽血打针。

这样一来,压脉带从“战斗直升机”上取下,重新又绑上了男孩的手臂。小男子汉说话算话,眼泪汪汪地完成了抽血。

新京报记者 魏芙蓉 编辑 苏晓明 校对 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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