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之后,在人类身旁的会是鸟兽还是AI?
最新统计数据显示,目前被录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红色名录的物种共166061个,其中46337种濒临灭绝。联合国报告则指出,由于人类活动,地球上的物种正以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速度灭绝,“至少比过去1000万年的平均速度快数十至数百倍”。即便生态问题迫在眉睫,近年来,随着全球经济遇冷,“反环保主义”的声音却变得愈发活跃。
“人都过不好,为什么要保护动物?”面对这样的疑问,科普作家花蚀用三年时间跑遍全国三分之二个省份,深入各大自然保护区,写下了16组一线生态保护工作者的故事。“我想告诉大家我们该如何面对自然,也希望更多人加入自然保护的行列。”他说自己憋着股气,要为这个圈子做点什么。
新书取名《我不能在鸟兽身旁只是悲伤》,因为在他看来,荒野中不只有艰辛,还有震撼、美好、欢乐、动容,那是一个更大的世界,人与自然的利益休戚与共。
以下是花蚀的讲述:
在中国,生态保护的两种荒野
大学毕业后,我入职果壳网成为一名科学编辑,负责野生动物保护相关的报道,一干就是7年。2013年,我受邀参加奚志农的“野性中国”摄影训练营。在那里,从做了几十年动物保护的老队长开始,我接触到了国内一线的许多生态保护工作者。
2018年,经过几年历练,我成为果壳网新媒体主编,但那时的职场已经无法满足我的好奇心,于是我辞职,在不同平台开号,变身为生态科普博主。也是在那一年,我花四个月走访中国41个城市的56个动物园,出版了第一本书《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
拿着定向录音筒的花蚀
在动物园之外,自然是个更大的世界。在那之后,我把目光投向荒野,起先是借机去玩,去国内外各种保护区、国家公园。在这过程里,我不仅找到了自然中的快乐和平静,也和许多一线保护工作者成了朋友。
2020年后,全球经济变差了。那些由来已久的关于生态保护的负面言论再次涌现,比如“人都过不好,为什么要保护动物?”
听到这些声音,我憋着气要为生态保护的圈子正名,于是想写本新书,让大家知道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从2021年开始的三年里,我跑了全国几十个点位,和各地生态保护工作者们同吃同住。也正是深入到生态保护工作的一线,我开始意识到,不同的物种、环境和社区,需要不一样的保护策略。而在中国,生态保护又因为环境的不同,主要分为两种形态,我把它们总结为“两种荒野”。
野牦牛
第一种类型是无人区,那里几乎没有常住人口,野生动物都没怎么见过人类。
比如青海和西藏交界的阿尔金山区域。有个景点叫大沙子泉——三个巨大的泉眼构成三只“沙眼”,最大的直径高达两百米;沙漠里甚至会“长”雪,山上的雪融化后会从沙滩里游出来汇成河,滋养沼泽和草甸。
夏天,在这样的地方开车,常常才走几十米车轮就陷到沼泽里。但也是在这里,你时常能看到野牦牛结队漫步。
在这个海拔超过4000米的地方,危险随时都会来临。一回头,一只狼可能就在看你;遇到独行的野牦牛,难免会遭遇牛车对峙的险境;更不必说最具破坏性的藏棕熊——拍碎乡镇府两指厚的玻璃门,把仓库里储存的泡面、锅碗瓢盆全部砸掉,留下一片狼藉,然后拍拍屁股,走了。
在如此荒凉的地方,从事生态保护是异常艰难的,不仅需要在无人值守的区域赶走盗猎者,还要通过种种手段获取关于生态条件、动物分布的研究数据。
在阿尔金山区域,我曾随新疆当地的生态保护公益机构“荒野新疆”外出考察,为了探究“阿尔金山会不会是西北地区雪豹迁徙的十字路口”,我和志愿者走到野外,安装采集雪豹行动数据的红外相机。
一路上,奇遇不断。我们曾发现棕熊睡觉的地方,也曾遭遇被熊狂追的险境。
那是一次做调查的路上,同行的北大博士李雪阳走过大石块时惊动了一头熊。与此同时,“荒野新疆”的理事严学峰也从石头后面发现了那头熊。被熊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坏了,严学峰拔腿就跑,冲进车里才想起来李博士还在原来的位置,又赶紧按喇叭冲上山把人接下来。
也是这一次的经历,严学峰立下规矩——只要有科研人员外出作业,就一定要开车把人送到位。这个总在驾驶越野车的男人,后来有了“阿尔金山车神”的称号。
藏棕熊
另一种荒野更加普遍,那里不仅有狂野的自然,还有共生的人类。
在位于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的老河沟附近,有个村子位于大山深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叫做“寡妇村”。不是因为男的都死了,而是因为他们上山打猎都被抓了。打猎一度是当地人赖以生存的方式——如果一个父亲家里特别穷,上有老下有小,孩子又等着钱交学费,他能做的就是喝一碗酒,扛着枪冒雪去打猎。
在当地,杜绝盗猎一度是个难题。但在我看来,“不要预设一个盗猎者就一定是坏人”,这一点特别重要。在1988年《野生动物保护法》诞生之前,没有法律规定打猎违法。如果仅用法律摁住这群人,即便是进了监狱再出来,他们依然没有别的维生方式。
面对这样的困境,桃花源生态保护基金会的王春丽决定从根本上消化这群人的生计需要,比如,把老猎人们吸纳成保护区的巡护员。结果发现,这群人安装的红外相机拍到动物的频率最高,抓起盗猎者也最厉害,因为他们最知道动物能藏在哪里,如果打猎,上了山该怎么走。
老猎人们组成的巡护队
我一直在说,如果想让一个地区或国家的人与自然形成和谐的共存关系,做保护的必须是自己人,否则人的利益很容易被忽视。
在自然旅行方面,四川盈江的犀鸟谷可能是平衡赚钱和保护做得最好的地方之一。在那里发生过一个事情:有两个外地来抓鸟的人付了钱,走进当地收费的鸟塘,他们给塘主定了盒饭,趁他拿饭的间隙张网捕鸟,结果被发现了。当地居民把他们团团围住,最后还是警察的出现才为他们“解了围”。
我为什么很喜欢这个故事,是我在这里面看到了一条规律——如果一个社区因为活鸟赚到了钱,他们就一定不会允许这鸟死。也只有当“活着”“社区”“赚到钱”这三个因素都具备了,一种更符合我们人性的生态保护逻辑才能运转起来。
在犀鸟谷观鸟的人们
和国外的情况略微不同,在中国,我们不可能为了建立国家公园,把里面的原住民全都赶出来。这意味着,一线生态保护工作者必须面对“兼顾人和自然关系”的课题。但也正是因为这种“环境压力”,让中国的生态保护工作者积累了更多平衡人和自然关系的生态保护方法论,它们也是值得向世界推广的“中国经验”。
环保,流量时代的复杂议题
今年3月,《我不能在鸟兽身旁只是悲伤》新书上市。我和出版社编辑说,如果这本书赚不到钱,我大概不会写第二本了。
首先,如果你现在再让我写这本书,我也写不动了,另一方面是写这样一本书的成本实在太高,三年采访、一年写作,不光我一个人,还得带着摄影师全国到处跑。
有人问我,为什么我在各个平台上开了账号,还要费力不讨好地写书?那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科普工作让我意识到,在今天的网络环境下,生态环保内容的传播是有“时差”的——它关注更复杂的议题,需要更长的篇幅,也能引发更长期主义的回响。
最近有一条关于大象的微博火了。说现在很多云南人都会在田里留一部分甘蔗给大象吃,这让很多网民看了很感动,于是纷纷转发。后来有个网友发了另一条微博,大意是“你怎么不说是人类侵占了大象原本的栖息地呢?”
花蚀亲历“大象拦路”现场
我后来转发评论了这条微博。我说,这个事情不能对抗着来。我提到上个世纪前半段大象数量确实减少了,也是在那个既成事实之下,很多公有林和私有林才被开发出来做了农田,这在当时,是非常自然的选择。而今天我们面对的情况,是1988年《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之后,生态保护工作者们努力四十年的结果。正是因为大象的数量开始增加,才有了它们向北迁徙,走近人类社区的现状。理解今天的人象冲突,需要看见背后更广阔的历史和现实。
那些希望留甘蔗给大象吃的评论,代表了一种共识,那就是,今天的国人在内心里是希望人和自然共存的。但想要让这样的共识抵达现实,还需要澄清那些更复杂的问题。而这也要求读者静下心,看到事件的全貌,而不是仅凭一个标题就产生结论。
在保护之前,先享受自然
当下一个严峻的现实是,生态保护并不是能直接产生经济效益的行业,所以在这个领域,应届生和岗位的倒挂现象十分严重。
一方面,高学历的生态保护专业毕业生找不到匹配他们学历的工作,另一方面,保护区开出的较低工资很难招到合适的人。这个情况可能会制约这个行业未来二十年的发展。
而对于那些对生态保护感兴趣的人,我特别鼓励大家成为靠谱机构的“公益月捐人”。通过月捐,你首先可以帮助到一线的生态保护工作者,再者,你可以和这个机构持续互动。他们为了让你“掏钱”,会不断提供动物保护的成果和反馈,这在客观上会形成一种生态保护的效果监督。
同时,这些机构也会组织一些志愿者活动,通过让更多人走进保护区、走进自然的活动,帮助他们认识自然是个什么样子。
我一直觉得,生态保护是特别需要行动的,而行动的基础是,你首先得找到自然在什么地方。在感受和参与之后,才有热爱和了解。相比从事一项有关生态环保的工作,在玩的过程中捎带手地帮自然做点事,是一个特别美妙的状态。
2016年,猫盟开启公益众筹,华北豹保护项目第一次得到公众资助,以“给豹子买牛排”为目标筹集生态补偿资金,图为豹攻击家畜申请赔偿的报告单
我特别推崇庄子的一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觉得在城市里,动物和人类最好的状态也不过如此——大家共享一片天地,生活却是平行的。偶尔哪天出门的时候,你看到天上来了一群鸟,或是半夜回家的时候,一只黄鼠狼从你眼前蹿了出去。当人和动物各自都觉得开心,那就是一个很好的状态。
《我不能在鸟兽身旁只是悲伤》上市后,最受广泛好评的是书名和封面设计——从一只飞鸟的视角展开画面,它从天空之上观察地面上的植物、动物和人物,一条闪亮的河穿行期间,汇聚成世间万物同行的画像。
《我不能在鸟兽身旁只是悲伤》书籍封面
一个创作细节是,画师在绘制画面时对应并不是活着的动物——天上的鸟是标本,地上的鸟兽则是手办。这背后隐含的寓意是,如果我们在鸟兽身旁只是悲伤但什么都不做,那以后,别说只能在标本和手办里看鸟兽,我们自己都只能成为标本和手办。
而想要改变这样的世界,只能依靠喜欢自然的你我,哪怕只是从身边的小事做起。
(图片来自受访者和网络)
作者 李迅琦 编辑 佘韵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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